高位上的人还算耐心道:“芳姨,你老糊涂了,朕不追究你适才的胡言乱语,让人送你下去歇着吧。”对儿时待他照拂有加的人,他格外宽容,权且过一过耳朵,不当回事。
冯秀躬身搀扶芳姨,却被躲开。芳姨驼背佝偻,尽量仰起脖子来,碍于老眼昏花,始终看不真座儿上之人的真容。“老身自知粗鄙卑贱,担不起陛下一声芳姨,您肯如此唤老身,那是您的恩典,老身荣幸感激不尽,但老身还是得冒犯您,哪怕您要砍了老身的脑袋——您身为皇上,不该为一己私欲殃及无辜;身为人子,不该不孝忘本……!”
冯秀伸出去的胳膊收到一半,直接僵在半空。天爷爷呀,这芳姨敢情也疯了,敢给皇帝扣忤逆不孝、不仁不义的帽子,活腻歪了是吧!
被冲犯的岑熠,忽然拍桌而起,两条长眉深深压在眼皮上,俨然动了真火,肃着脸道:“朕最后一次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不治你的冲撞之罪。”说时,急言令色对冯秀:“把人带下去!此外,即日起,书房重地,闲人免进,薛柔也不例外!”
他要潜心准备改头换面,她一来,他会分心,不如狠一狠心。
冯秀唯唯诺诺,手才碰上芳姨的胳膊,感觉凉得跟冰块似的,不及思索,芳姨开始摇摇晃晃,一眨眼竟栽到了地上。冯秀紧随后摔个屁股墩,也不敢喘气,急急爬过去询问芳姨,芳姨却紧闭双目,一声不发,呼出来的气也微弱得很。
“来人,速传太医!”这是岑熠喊的。末了他一个大跨步,直逼芳姨,天子的架子顿时卸下
,一把捞起芳姨就近放置于窗台下的窄榻上。
薛柔不放心,在附近徘徊,未等见芳姨出来,反见内侍领着太医火急火燎入了房里。三喜聪明,体贴她心意,默默走开,招手叫来一个内侍问起情况,再回来转述明白。
“自己亲近的长辈都顶撞得晕了,他真是没救了!”薛柔懊丧不已,拂袖而走。
三喜忙追上问:“用不用进去看望一下,终究是年纪大了……”
薛柔足下不停:“过会派个小丫鬟去打听就成,我现在哪里有心情和他扭捏。”
一直回了寝宫,焦头烂额了两日,了解到外面到处传那会易容术的西北术士已进京,薛柔陡然方寸大乱。从城门口到皇宫,至多一个时辰,岑熠就能对崔介开刀了……该怎么办?
“取披风,我要去兰台!”薛柔一掌拍在梳妆台上,震得桌上的妆奁微微颤动,其中塞得满满当当的首饰互相摩擦碰撞,一阵叮叮当当。
说理谈情行不通,那就搏一把大的:以血肉之躯硬闯兰台,以死逼他停手!
大概半个时辰后,薛柔率两个侍婢出现在兰台,同一波又一波巡逻的禁军对上视线。
禁军头领站出来客客气气道:“陛下有令,无圣谕,任何人不得踏入里面半步,万望殿下。体谅。”
薛柔偏不信邪,反问:“倘然我一定要进呢?你们还准备跟我动手吗?”
是嫌命长了,胆敢对她动手。头领半垂着头表示不敢。
试出对方的虚实,薛柔便得寸进尺,无视层层防守,举步前进。那头领无计可施,一边传令属下注意分寸,绝不可伤她一根汗毛,一边差人火速通报皇帝。
岑熠闻讯而来时,薛柔正和大门口一圈的禁军眼瞪眼。他飞快打量着她,见毫发无伤,心安不少,但转念思及她硬闯的举动,胸膛里轰隆一声,炸开漫漫辛酸苦辣,溅到血液里,一齐冲上脑顶,冲毁了平素的镇定沉着。“别胡闹了,过朕这来!”
薛柔闻声,只斜睨一眼道:“我偏胡闹了,看你放不放人吧!”对付他这种乱咬乱吠的疯狗,正确的做法是豁出去,比他更过分。
她若肯正视他,会发现他眼下的肌肉在隐隐抽搐着,那姑且是他费尽毕生力气压制的成果,不然展现出来的则是个浑身戾气的罗刹鬼了。
“朕不是叮嘱过你,只管潜心养着吗?为何就是不听话呢?”她一动不动,岑熠可以主动靠近,有一步,走一步,有一百步,走一百步。他对她的热忱,永不凋零。
禁军们看得呆呆愣愣,薛柔脑筋一动,钻空子拔下头上的发簪,尖端抵着脖颈规律跳动的血管。四庆吓得惊叫起来。
“你干什么?!”一步之遥外,岑熠厉声质问。
“放人,否则——”她将簪子头切入皮肤,即有丝丝热流淌落,拖延出一道殷红的痕迹,醒目,乃至刺目,“我死给你看!”
岑熠意欲上手抢夺,她却扎得更深,血随即流得更凶。伤在她身,痛在他心。他语气软下来,近乎哀求道:“别伤害自己,求你……”
秋风习习,掠过创口,冰凉透骨。薛柔咬咬牙,趁热打铁逼他做决定:“你现在就叫人放了崔介,送他回崔家!”
一头是她自毁,一头是以他彻彻底底失去她为代价的安好无事,两端争着拽扯他的神经;神经左摇右摆,一紧再紧,直至崩断。耳朵里忽然嗡鸣不止。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屋檐枝头栖着成群鸟雀,尖喙一张一合,它们在叫唤,可他听不到;她的嘴也在翕动,他也听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了。
“莫非,朕真的做错了吗?”他无法耳闻他的自言自语,倒也不重要,因为没有人给他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答案,他宁愿塞听不闻。
“岑熠!”单调的耳鸣声里,一个尖细的呐喊膨胀开来,他目光闪烁,恍然瞅见那枚越埋越深的发簪,“你别装死,你给个准话,放,还是不放?”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铺满了她的肌肤。他嗅到一股味,腥的。
她会死的……
她会死的!
“放!”岑熠低吼出来,“朕,放。”
得了准信,冯秀亲自入内请出崔介。失去自由的三天里,他不曾合眼,面如土色,满容憔悴,即使如今重获自由,他亦欢喜不起来,他知,这份自由是薛柔奋不顾身换来的。正应了岑熠的话,他活成了个靠女人苟且偷生的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