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为了和我多聊几句,特意找了熟人代班。
我们靠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看黄土漫天而起,钢结构架就像一只金属的怪物,高处的工人就像怪物红色的骨肉,撑起这个光怪陆离却又充满烟火气的都市。
“虽说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活头。但每天都面朝黄土地干活。今天忽然抬头看看,感觉城市好大,自己好小。”这来自乡野的年轻人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样的话。
我还没答话,他便又有点羞涩地笑起来:“沈哥你别笑话,这是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句话,觉得说的特别到心里了。真羡慕那些高高在上的有钱人、大人物,他们一定每天都很开心,有用不完的钱和房子,有那么多的大见识。”
工地面朝黄土的小伙子笨拙地抬起手,画了个半圈,代表“大”。
我笑了笑,没说话。
所谓的大人物,不一定开心,更不一定多什么见识。
生于贫苦固然会限制眼界,生来天赋异禀一样也会,只看到见高山云顶便会看不见脚下的路,故而心生傲慢。
我曾尝过超越世俗的力量,权力财位唾手可得。自以为天地如棋盘,我为执棋人。却忽略了敬畏人心,结果“人心”狠狠地给了我一个悔恨终身的教训。
好在,我有了机会挽回,逆流时间,一切重来。
我望着脚下、眼前漂浮的尘土,看着这些满头热汗的人,更远处嬉笑拉着父母手过马路的小学生,街边亲昵的情侣。
而在旧时间线的这个时候,千人刹那命陨,血雾升腾;街道上已被炸的支离破碎、空无一人。
孩童很难生存,我曾亲眼见到一位母亲抱着腐烂多时的婴孩跳海,见过情侣夫妻为一块生肉相残。
所以,即使我如今绝症缠身、命不久矣;
即使我如今身如尘土、卑贱落魄;
即使孤茶冷盏,往事不可追,念一人却终不可见,相见亦不识不语,茕茕独行至坟冢;
一切都值得。
——至少那一刻,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那些事。
小孙见我许久不语,估计是觉得我对这话题不感兴趣,便搜肠刮肚地闲扯起来。
“要说在工地上干,别的都还好,就是危险。容易出意外。”
因为房东的死,我近来对“意外”一词有些敏感。
“什么意外?最近谁出事了吗?”
“那倒没有。”他挠了挠头:“咱们工地安全性算很高哩,近几年的文明标兵。是听老乡闲扯过几件其他地方的奇事。”
“比如西城区那边有一桩,说是钢结构架倒塌。哦,还有个老工人,老婆带女儿去找他,他一开心,没留心放稳卡车上的重型货,那东西滑下来把他给压死了——总之挖出来的时候骨肉都烂了。人居然还有意识,死得特别痛苦。”
年轻人说的惟妙惟肖,神色也渐渐沉重,唏嘘道:“最奇怪的还是上两周,有个厂子烧起来了,死了十几个人。要说这也不是天高物燥的季节。而且火起的特别巧合。”
我皱眉:“怎么说?”
“就是一堆倒霉事儿偏巧凑在一起了。最开始是个老烟枪晚上没忍住在工地里抽烟。人其实还离货走远了几步。但没留神踩到了地上一钢钉,那人吃痛,就把手里的烟甩出去了,就刚刚好甩在了一包易燃物上头。而那烟已快抽完了,竟还有火星——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那就烧起来了!”
——全是巧合。
概率很低,但却又出现得合情合理。
连房东的死,也是。
我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愈来愈甚。心情实在烦躁,便也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