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赶来的女人憔悴的脸上全是泪水,她捂着脸佝偻着站在苍老的老妇人身前,胸前的布兜里挂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身后的女孩害怕地揪着她的衣角,小声地问爹在哪里。女人被叫来医院收尸,来了医院后没有第一时间去见自家男人冷透的身体,她站在急救室门口,哭着哭着跪下了。
她没读过书,但她懂道理,她男人犯了错,她得认。
女人的男人是给人跑货拉大车的,一辈子老实本分没敢多拉一份货,他媳妇刚生了个男孩,家里吃紧,就这一次迷了心窍。那段路没有灯,又下着暴雨,男人反应过来打方向盘已经来不及了,人当场就死了。
“鸭鸭,我苦命的鸭鸭!”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混着血腥味充满了口鼻,在沙哑的哭声中他睁开了眼,他的爹娘被刻在了石头上。
奶奶说,他爹是阿爷留给她的念想,他是爹娘留给她的念想。
楚凌猛地睁开了眼,牙齿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双眼暴突,死死抓住自己的背,隔着睡衣抠出了血。
疼——
熬过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在眩晕中他听见了轰然响起的雷。
如同二十三年前的雨夜,乍落在他生命中的惊雷。
楚凌用尽全力翻下床,砸落在地上的疼痛让他暂时恢复清醒,他颤抖地拉开床头柜拿出药。双手不受控制,药片倒了一地,楚凌低头咬住了地板上的药片,犬齿咬碎药片,舌根处覆上难以言说的苦涩。
头抵着冰凉的地板,他闭上眼,费力吞咽。
虫族的止痛药效果很好,十分钟后,楚凌失焦的双眼总算能重新聚焦,喉结滑动一瞬,他在满口苦涩中尝出了血腥味。舌头破了。
冷汗浸透全身,楚凌虚脱地扶着床沿站起,看着一地狼藉,他给自己倒了杯水。
温水冲淡了血腥味,苦涩却至始至终附着在舌根之上。
他朝卫生间走去。
湿透的睡衣落在地上,光洁的镜子里映出突出的脊骨。人背部有很多骨头,包括脊柱、肋骨和肩胛骨,这些骨头被包裹在肌肉组织和皮肤之下,可虫族却不一样,他们拥有外骨骼。
光洁的镜子里,自骶骨向上,本该光洁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接近肤色的外骨骼,一路向上延伸至到外扩的肩胛骨,肩胛骨处的外骨骼并不格外突出,这是雄虫的特点,比起具有攻击性骨翼的雌虫,雄虫的外骨骼退化成薄薄一层,并不明显。
肩胛骨上方有几处明显的血痕,是他刚刚发作的时候抓的。
有些时候,楚凌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人,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是人?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叫做地球的行星吗?真的有一个叫做楚凌的人存在过吗?还是说他的脑子出了毛病,早就认知紊乱了?
头部受到撞击、语言系统错乱、记忆失常、出现认知错误、无法进行情感认同,这些都是创伤后的常见反应。
是否真的如七年前医院报告上显示的那样,他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疯掉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是人,可是皮肤之上爆裂长出的骨骼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
这里不是地球,这里没有男人女人,没有那座生他养他的山,没有……
他只不过是一个过晚分化的雄虫。
拿着毛巾擦干身体,楚凌别开眼,将那面光洁的镜子锁进门内。
一地狼藉尚未收拾。
楚凌拿了件睡衣穿上,半跪在地上捡起散落的药片,药片撒了太多,他背疼弯不下腰,跪着捡不舒服,他干脆就坐在地上捡。
起身时一阵腿麻,他摸了摸腿,已经凉透了。
撑着站起身,衣摆随着动作滑动,露出楚凌的尾骨,只见尾骨处有一道白色的疤,约七八厘米长,横贯在尾椎之上,就仿佛谁曾经拿着刀在上面划过。
楚凌打开了光脑。
他点进了天气预报的推送中,显示栏标注为红色,提醒他这场雷阵雨的到来。昨晚十点半开始下雨,凌晨响雷,一直持续到早上五点。
接下来的十几天都是雷阵雨天气,兰卡纳星的雨季来临了。
楚凌讨厌雨,更讨厌雷雨。
他的家乡并不经常下雨,一旦下雨就是暴雨,暴雨夺走了他的父母,让他难以入眠。来到虫族世界后他又多了个毛病,每当下雨天尤其是雷雨天时,他背上附着的骨头就会阵阵发痛。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总疼得他整宿失眠。
像是一场强度加倍的生长痛,漫长地贯穿整个雨季,每年都不请自来。
现在是两点三十二分。
楚凌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