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州已在案后。他换了一身深青色劲装,更显肩宽腰窄,正伏案疾书,笔走龙蛇。听到门响,他头也未抬,只抬手随意一指桌案一角堆放的卷宗:“那里,三天内看完。”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被允许进入特定区域工作的工具。姜雨的心定了定,这种熟悉的、冰冷的命令感,反而让她从昨夜那种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她依言走过去,指尖触到卷宗冰凉的封皮——是几份关于北境边关粮秣转运、军械损耗以及历年冬季防务疏漏的详细报告。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坐了下来。翻开卷宗,纸张特有的气味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这一次,她的阅读不再是为了逃避或证明什么,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理解、分析、甚至……找出问题。她强迫自己沉浸在那些枯燥的数字、繁琐的流程和冰冷的描述中,如同一个真正的幕僚。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翻阅卷宗的轻响。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纪崇州搁下笔,捏了捏眉心,似乎被某个问题困扰。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姜雨。她正伏在案上,专注得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晨曦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脊背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手指偶尔在卷宗某处停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桌面,眉头微蹙,陷入沉思。那份专注,那份沉浸于难题时的纯粹,竟让这冰冷肃杀的书房,生出了一丝奇异的宁静。
纪崇州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同于暖阁里那种带着审视与玩味的打量,此刻他的目光更深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寂静:“雁回谷去年的粮草损耗,高出定例两成。原因?”
姜雨猛地回神,思绪还沉浸在那些复杂的转运路线里。她迅速在脑中调取刚刚看过的数据,几乎没有停顿地回答:“主因有三。其一,去年冬雪早至且异常酷寒,冻坏驮马百余匹,导致运力骤减,部分粮秣滞留途中,损耗剧增。其二,雁回谷守将陈德贪墨,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此点在监察御史的密报中有提及。其三……”她顿了顿,指向卷宗上一处不起眼的标注,“谷中用于储存新粮的仓廪,选址不当,靠近山阴湿冷之地,通风不畅,导致部分粮米霉变。”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数据准确,甚至点出了连卷宗都语焉不详的贪墨细节和仓廪隐患。
纪崇州的眼神微动。他并未对她的回答做任何评价,只是拿起手边另一份更厚的卷宗,随手丢到姜雨面前:“这个,也看看。”
那是关于西线几处关隘军械维护的冗长记录。
姜雨没有多问,默默接过来。挑战变成了常态,沉默成了交流的方式。接下来的日子,她成了这间书房里一道固定的影子。辰时来,有时待到日暮,有时甚至更晚。纪崇州似乎将她当成了一个效率极高的解读者和问题发现器,源源不断地将各种棘手、繁琐、甚至晦涩难懂的军务卷宗丢给她。
姜雨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她的视野不再局限于书本上的山川地理、奇巧机括,而是深入到了这个庞大军事机器的内部——后勤的臃肿、吏治的腐败、边关的困苦、将领的得失……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士卒的性命和疆土的安危。她开始理解纪崇州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冷酷背后的沉重。这份理解,并未带来同情,却滋生了一种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近乎同类的、面对庞大难题时的专注与较劲。
偶尔,当她的见解足够刁钻或发现的问题足够关键时,纪崇州会停下手中的事,听她说完。他的目光会变得格外锐利,像鹰隼锁定了猎物,那审视中开始掺杂进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是认可?是惊奇?还是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趣?
一次关于西南边陲土司问题的激烈争论,成为了微妙的转折点。
姜雨根据卷宗和地方志的记载,指出一味弹压只会激起更大反抗,提出“以商路换安定,以学馆易人心”的怀柔之策。纪崇州起初嗤之以鼻,认为她过于天真,不懂蛮夷之地的险恶。两人针锋相对,姜雨引经据典,分析利弊,言辞清晰有力,毫不退让,甚至激动时,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那片争议之地。
“强弓硬弩能压服一时,压不住世代的仇恨!商路带来的是盐铁布帛,是活路!学馆教的是礼法规矩,是归化!”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执拗的穿透力,眼神亮得惊人,直视着纪崇州,“将军要的只是边境一时安宁,还是长治久安?”
纪崇州被她眼中那份近乎灼热的信念和毫不掩饰的锋芒钉在原地。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看着她,这个被他囚禁、轻视、又不得不承认其价值的女子,此刻竟敢如此尖锐地质问他治边的方略。怒火在胸中翻腾,但奇异的是,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过了怒火——一种棋逢对手的、被挑战的兴奋,以及……一丝被那耀眼锋芒刺中心脏的悸动。
他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她,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并未发怒,只是俯视着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她因激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鼻尖渗出的细小汗珠。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像砂纸磨过:“你以为,怀柔就不需要铁血为后盾?没有足够的力量震慑,你的商路和学馆,只会成为豺狼眼中的肥肉!”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一种属于战场的、混合着皮革和冷冽松香的味道。姜雨的心跳骤然失序,被他强大的气场逼得几乎窒息,但骨子里的倔强让她没有后退,只是倔强地仰着头,迎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
“震慑是手段,不是目的。”她稳住声音,却控制不住微微的颤抖,“将军的铁血,难道不是为了最终能放下铁血的那一天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纪崇州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