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撞进他眼里那片瞬间弥漫开的、深不见底的恐慌和无措。
那眼神像冰锥,刺穿了我所有强撑的平静。
看着他下巴上新冒出的、没来得及刮的青色胡茬,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然带着淡淡药味外套,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小川…回…医院吧……”
这些天,能够不在那讨厌的医院里,而是和他一起在我们的婚房里度过,我已经知足了。
我不想在我们的婚房里离去,所以在梨花瓣簌簌飘落的时候,我再次躺在了医院里。
这一次,连窗外的鸟鸣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了。
在那个弥漫着苦涩气息的狭小空间里,我们开始笨拙地、近乎贪婪地编织一场场关于“未来”的幻梦。
我说想去江南,看烟雨笼着青石板的小镇,他立刻拿出手机,说要查哪家民宿的窗正对着弯弯的石拱桥;我说想去西北,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和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河,他便兴奋地搜索着地图,规划哪条公路能带我们看到最壮美的黄昏。
他的眼睛像盛满了整个银河的碎钻,努力地、细致地为我描绘着那些我永远无法抵达的风景。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蓝图,试图为我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续上一段关于“以后”的航程。
可我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重,每一次心跳都像是一声声预告着终局。
那些绚丽的“以后”,终究只是我为他点燃的、一场不忍戳破的烟火。
看着他眼中因这些“计划”而短暂燃起的明亮光焰,一个念头像坚韧的藤蔓缠绕上心头:我得给他留点东西,留一个念想,留一个……不那么绝望的道别。
我靠在他肩上,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在讲一个哄孩子入睡的古老童话:“小川…你知道吗?姐姐小时候…听村口的老奶奶讲过…我们那地方,山水有灵。像姐姐这样…心里揣着放不下的人走的,魂魄不会散…会化成一缕自由自在的风,或者……”我故意顿了顿,感觉到他环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紧,“嗯…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仙哦!”
我努力让语气带上一点天真的憧憬,“真的!就是那种……穿着飘飘的白衣裳,拿着一朵鲜艳的荷花,特别美!专门管一方山水的风水,守护一方水土的平安。哪里的风景被弄乱了,我就去悄悄‘修剪修剪’;哪里有人遇到了难处,我就暗中帮上一把……你看,这样姐姐也不算真的离开,对不对?姐姐只是……换了个样子,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游历’了,还能做很多很多……你希望姐姐做的事呢……”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到里面翻涌的泪光会让我瞬间崩溃。
这个拙劣的故事,是我能想到的、最不让他感到冰冷和绝望的方式。
我希望他想起我时,不是一方冰冷的石碑,而是一个御风而行、守护山河也守护着他的飒爽英姿,一个永远在旅途上的自由灵魂。
那个午后,阳光意外地慷慨,金灿灿地铺满了半张病床,带来一种近乎温柔的假象。
我竟觉得精神好了一些,久违的清明感短暂回归。
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看着坐在床边为我削苹果的他,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
他削得那么专注,又那么小心翼翼,手指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和心力交瘁而微微颤抖。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浮现出来:不能再让他看着了。
绝不能让他亲眼目睹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
那对他将是永生无法磨灭的酷刑。
我要给他一个相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暖意的最后印象。
我轻轻动了动被他一直握在掌心的手。
他几乎是触电般立刻抬头,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探询:“姐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那声音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我努力调动起脸上所有的肌肉,弯起嘴角,让笑容尽量显得自然、轻松,甚至带上了一点记忆中对他撒娇时才有的软糯:“小川…姐姐突然…好想吃你做的面啊……”
我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猛地一紧,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犹豫:“现在?姐……你……真的想吃?”他显然在担心我虚弱的身体是否能承受食物,更在恐惧离开这片刻可能发生的变故。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刻意流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带着恳求的亮光,就像他小时候缠着我要饼干那样,“就……想吃你煮的,最简单的那种……放点翠绿的葱花……滴几滴香油……热乎乎的,汤清味鲜……”我细细描述着那最简单却最温暖的味道,那是我们在国外最常抚慰彼此的滋味。
“病房里……护士姐姐刚来看过,说会留意的……你快去快回,好不好?”我特意强调了护士的存在,试图打消他最后一丝顾虑。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欣喜、担忧、不舍、挣扎……最终,那对我所有心愿都无条件满足的本能,以及对我想吃东西带来的那点渺茫希望,压倒了他强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