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女孩冷笑一声,把口香糖吐在地上。
粗俗的父女,粗俗的对话,粗俗的一切。
杨意迟头也不抬,只是干着自己的事情,冷水没过他的手腕,一个个肮脏油腻的碗碟在他手里旋转,白色泡沫像海浪般堆积在下水口。杨意迟沉默地把所有的碗洗干净,十根手指头被水泡得发皱,手心和手背也变得干燥通红,布满细小的伤口。
秋天的夜逐渐转凉,难熬的酷热沉寂下去。
杨意迟干完活,装着今晚剩下的饭菜,端着饭盒坐在石阶上,借着一点余光吃东西。他的膝盖上摊着语文课本,他一边吃饭,一边冷静地在心里背课文。
老板的叛逆女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也一屁股坐在杨意迟的身边,对着他嚣张地打了个响指:“你是高一的?我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给我爸干活是不是很累……”
她一口气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往杨意迟这边凑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种劣质香水的味道。杨意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他没有说话,快速地把东西收拾好,课文也背会了。
“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不是原来住在西陵村?我有个朋友好像跟我说过,他说西陵村有一个小……”女孩笑眯眯地跟着站起来,手指意味不明地卷着发尾。
杨意迟的动作一顿,微微偏了偏头,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拳头,但他依然没有理会。
“我知道你有时候会睡在我们家饭店的后面,那边有个棚子,里面那张折叠椅还是我扔的。怎么?你现在是无家可归?你不会还经常在后面拿冷水洗澡吧!”女孩继续慢悠悠地道。
杨意迟终于转过身,回头看她:“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女孩眉一挑,打量杨意迟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明显的恶意,有的是一种残忍的新奇,仿佛杨意迟是一个从玩具王国走出来的人。这种眼神,倒是以前他没见过的。
说话间,女孩又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扔了一块给杨意迟,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比后面那棚子好多了……好像是许多年前那边死了个人,后来那地方就慢慢废弃了。我们把那儿叫做鬼楼,你有胆子住那儿吗?”
杨意迟竟有点感兴趣,想了一会儿,平静地问:“在哪儿?”
女孩没有夸张,镇上还真的有那么一栋废弃的建筑物,跟她形容得半点不差。杨意迟绕着快要倒塌的屋子转了几圈,看见有半面墙几乎是空的,但不知道是谁拿防水布遮了一下,走进去之后里面还有张快散架的铁床。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但杨意迟想她说的没错,再怎么样也比饭店后面的简陋的雨棚子好。他又在里面转一圈,看见另一面墙壁上有烟熏过的痕迹,地上还有不少散发着恶臭的生活垃圾。
“这里有人住过。”杨意迟说。
“估计是什么精神不好的流浪汉吧。”女孩说。
精神不好的流浪汉。这几个字刹那之间刺中杨意迟的心,令他的脸色难看起来。他背对着女孩蹲了一会儿,深呼吸几下站起来,对她说:“谢谢你,我暂时就住在这里。”
女孩脸上的表情略显吃惊,仿佛在说——来真的?这鬼地方真能住人?她只是闲着无聊,看见这个被她爸剥削的小杂工,跟他讲讲话罢了。
真是个……怪胎。
可以住人的。
第一晚杨意迟只睡了两个小时,担心会出什么事。不过他很快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鬼,没有鬼也没有人,只有他和老鼠。
离开杨家后,有许多看似不可撼动的困难,杨意迟觉得他或许坚持不下来,但从来没有害怕过。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回去……不,也许他已经死过一次,是不久前被捡回来一条命。
没有人发现杨意迟住在这种地方,而他也很快适应了。
半学期过去,杨意迟已经提前预习完了后面的课程,他除了上课,跟其他同学几乎没什么交流,慢慢变成一个旁人眼中带着点傲气、神秘又孤僻的好学生。
有了微薄的收入以后,杨意迟每天都会重新计算接下来钱该怎么用,以及,还有多久可以先还掉一部分。
老板女儿对杨意迟的兴趣似乎还没有减淡,他有时拿不准这女孩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保持着该有的警惕。有一回,女孩对杨意迟说有人丢了一张旧书桌,问他要不要。杨意迟微微一愣,点点头跟过去,废了点力气把那张被丢掉的桌子搬到废楼里。
这是别人用过的桌子,桌子的一只腿少了一截,杨意迟捡了块砖头垫上,勉强让它不要摇晃。有时候他在这里写作业,没有台灯,就拿手电筒照着,半夜里有老鼠成群结队地从外面路过,窸窸窣窣的声响被无限放大。杨意迟看着黑暗,停下笔,觉得自己也好像是一只挣扎的老鼠。
偏偏他要从这种无望里挣脱,在这片沼泽中,他已经有了一点可以离开的希望。笔记本摊开在杨意迟的面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这张桌子上睡着了。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光照在杨意迟年轻的脸上。他清醒过来,低头却看见木桌上被他用笔无意识地写下了“柳应悬”的名字。
他盯着这三个字看,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他一定能坚持下去的信念。他打开背包,从夹层里拿出柳应悬送给他的匕首。刀光迎着日光重叠在一起,杨意迟握住匕首,猛地刺向面前的空气——他的姿势很笨拙,没有半点章法,但却带着绝不后退的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