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大人好难。想那么多,能做的却很少。最多就是留下希望,希望大家能够往好的方向走。
施霜景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悄悄问罗爱曜:“你给孩子们发红包,他们应该不会欠你什么吧?”
“你把红包翻过来,看我写了什么。”
施霜景掏出自己的红包,发现罗爱曜写的是“送礼人施霜景一家贺”。
“啊,那我岂不是重复送了。”施霜景感慨。
“想送就送吧。”罗爱曜无所谓。
晚饭毕,大家聚在活动室看春晚,冰箱里有现成的饺子皮,施霜景调好了馅,准备九点的时候再包饺子,现包现吃。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施霜景打电话给刘茜,想告诉她孩子们的情况,施霜景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打过去第一回,超时,无人接听。
刘茜大概是在忙吧,或者手机不在手边?隔了二十分钟,施霜景又打了一次电话,这回刘茜接了,但刘茜在那头语速很快,说不方便接,之后再回电。施霜景捏着手机,第一次听刘奶奶用这样的语气,乍一听是厌恶,实际是仓惶到失控。她怎么了?
罗爱曜那边也不太平,施霜景见罗爱曜又出去接电话,夜里的福利院走廊好像随时就要消散的一抹沙,幽黄色,罗爱曜说话吐出白气,与灯色模糊成沙画的风沙和白雾。电视里声音吵闹,厂区里禁放烟花,屋内屋外,闹与静,并没有鲜明的分界线,事物就这样毛糙地融合了,仿佛能摸见冬草与春草的过渡。
九点,施霜景去搬了包饺子的馅料和饺子馅来,清空活动室的大桌,带小朋友们一起包饺子。何晓栋不愿参加,先上楼休息了。施霜景正教着孩子们怎么捏饺子皮,刘茜的电话回过来,是视频电话。
施霜景将手上的面粉草草擦了擦,就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刘茜捂着一边的脸,身后是一道惨白的白墙,她说:“我在派出所……小景,院里还好吧?”
“您怎么在派出所?!”施霜景惊了,“怎么捂着脸?脸怎么了?”
刘茜微微挪开手指,整个左下脸都肿起来,嘴角破皮,新鲜的钝伤甚至没来得及转为乌黑,肿胀的地方乌突突地发热。“我买了明天早上的车票,明天我就回院里。”刘茜边说边拨拉散落的头发,很快便落泪、哽咽,她不愿意多说,兀自抹眼睛,施霜景才发现,透过视频里看刘茜的手,她已经是十足的老人了,可她这么大年纪竟然还挨打。
施霜景咽下上涌的泪意,说孩子们现在准备要包饺子了,给奶奶看看孩子们。摄像头从前置转为后置,施霜景让孩子们对奶奶说“新年快乐”。施霜景介绍饺子馅,白菜香菇猪肉和韭菜鸡蛋;春晚正在播传统舞蹈的节目,女子婀娜多姿,竖立的一字马如一根根玉簪;摄像头还囫囵地照见孩子们的新衣、新鞋、新玩具。刘茜让施霜景开免提,她说:“我明天就回来哦,你们要好好听小景哥哥的话,乖乖睡觉,晚上不要乱跑,小心被年兽带走……你们要谢谢小景哥哥……”
原本施霜景想找个角落继续同刘茜说几句,可刘茜只说她还在警局,不方便说太多,忽然话筒里又插进来男人的咒骂声,刘茜闭着眼睛,半捂着耳朵,然后挂断视频电话。
施霜景瘫坐在木椅上,仿佛被抽走半身力气。罗爱曜进门时给手机关机,面色也不好。两人对上眼神,施霜景重新站起,半推着罗爱曜复又出门。
“刘奶奶被打了。”
“是么——真是给新年开了个坏头。”
“我以为我们一起经历这些……”施霜景语顿,斟酌用词,“……她会被庇护。可为什么她还在受苦?”
“众生皆在受苦,这无法避免。”罗爱曜说,“你提到‘庇护’,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都有代价?她之前所付的代价与功劳不够抵掉她这一生将要吃的苦。”
罗爱曜略有不耐,但他知道这不是施霜景的错,施霜景只是天真。施霜景觉得,他很幸福,可那么多人在受苦,所以施霜景想让罗爱曜管管——为什么?罗爱曜不是为这人间主持公义来了。人有人的法,罗爱曜就连管施霜景都是出于某种玄妙的必要性,其他人为什么要找上他。
施霜景心很乱,他想换个话题,“刚才是谁给你打电话?你怎么关机了?”
“柳闻斌求我去找他老婆和儿子,之前拍卖会上没有拍到佛像的商人找上他家,他老婆和儿子被商人带出门去,柳闻斌现在才发觉不对劲。那个商人只是想要我的佛像,我让柳闻斌卖给他,柳闻斌又不愿意。”说着,罗爱曜往后捋了捋额发,心下非常郁闷,“我为什么会给你们这样一种错觉——觉得我是来为你们实现愿望的,觉得我很好说话。寺里那么多慈眉善目的金身,求他们就好了,何必求我这个没有涅槃的密教佛子?”
“可是别人求你帮忙……你如果能帮,他们如果愿意付出代价,你是不是也可以帮一下?”
罗爱曜仿佛听见世上至好笑的事,摇了摇头,不愿意多说,直白说了肯定伤人。可施霜景竟然凑近,又问一遍,非要听答案。施霜景这是在得寸进尺,罗爱曜沉下脸色,他知道楼上的年轻人在偷听,所以罗爱曜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吃人吗?”
“人们低估了‘许愿’这回事。他们可以在那些已作空无的佛前许愿,自我安慰,或是用小小的代价去换小小的前进,这都无所谓。他们找上我,我是现世最强大的愿力机器,人类向我发愿,如同向我发誓,他们的愿成为‘因’,我带领他们得到‘果’——这需要他们用一生来还。太多人拿到‘果’就忘记了要将他们的一生用于修行,严守我的戒律。”
“打破誓言的人,无力实现誓言却非要强求的人,我会提前收走他们的性命。”
两人的距离那么近,一颗心贴一颗心,关系那么暧昧,说出的话却像寒夜里忽然亮出的一把匕首,仿佛那把匕首在施霜景颈侧冰冷地拍了拍。
“你不必担心你的誓言或代价,这些在你身上不作数。”罗爱曜问,“我们还回家过年吗?”
“我今晚可能要陪着孩子们,刘奶奶明天就回来,我得交接。”施霜景退后一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当我没说过刚才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