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闻时钦白日去学堂,夜里总回得极晚,眉宇间堆着化不开的倦意,有时连给她掖被角的手都会晃。
苏锦绣不由得心想这学堂能比现代的晚自习还卷?
第三日他推门进来时,苏锦绣忍不住问他:“阿钦,你们学堂每日何时放课?”
话音未落,目光扫过他颈侧,瞥见一抹暗沉的淤青,心猛地一沉,忙唤他近前:“你脖子上这伤,是怎么回事?”
闻时钦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不肯应声。
苏锦绣声调一厉:“阿钦。”
他这才僵着身子停下,乖乖任她伸手扯开衣襟。
只见旧痕叠着新伤,青紫斑驳地爬满了少年单薄的脊背与肩头,苏锦绣喉头骤然发紧,心像被攥住,再抬眼时声音已带了颤:“谁干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闻时钦身子一僵:“阿姐别担心,是回来路上不小心摔的。”可脖颈那处月牙形的淤青太过显眼,分明是被人用指节掐出来的。
他越是遮掩,苏锦绣心头的疼与气越翻涌,伸手攥住他手腕,指尖触到他小臂上也是块青紫:“摔能摔成这样?你给阿姐说实话。”
两厢对峙,终究还是闻时钦先败下阵来。他垂头,额发遮住那双星眸,也遮住眼底的红血丝:“是去武场了,放课后去武场……打杂能赚些盘缠,还能跟着教头学拳脚。”
他说罢突然抓起苏锦绣的手按在自己的胳膊上,眸色沉沉。那里的肌肉比同龄少年紧实许多,是他每日挥枪习武的成果,“阿姐你看,我是不是壮实多了?以后我能背着你跑,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陡然拔高了声调,带着孤注一掷的执拗,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苏锦绣手背上。
“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连护着阿姐都做不到……只能看着你……只能看着你……”他肩膀微微颤抖,只能用笨拙的方式来证明自己。
苏锦绣心里翻江倒海,这几日身子虚只躺着养病,一针绣品没动过,也没想过家里哪来的银钱买药材、买吃食?他夜里回得晚还带着伤,定是在外面受了不少苦,自己竟半点没察觉。
“是阿姐对不起你……”苏锦绣声音发哽,指尖悬在他肩头那片青紫上方,怎么也落不下去。
“阿姐说什么傻话……”闻时钦靠近,手掌贴着苏锦绣后心轻轻拍着,“是我没用,以前总让阿姐熬夜绣活计,手指都扎满了针眼。”又用指腹擦去她脸颊的泪珠,“阿姐只要好好的,按时吃饭,别累着,就是对得起我了。”
“这点伤过几日就好了,等我学好了武艺,就能给阿姐当护卫,谁敢惹你不高兴,我就……”他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引得苏锦绣破涕为笑。
两人又吃了夜宵,是闻时钦去煮的糖水荷包蛋。
闻时钦累得够呛,苏锦绣整理好屋子,回头见他竟在自己床上睡沉了,便取了床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没多作停留,转身走到屋角的绣架旁,打算重拾老本行。
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既没寻到回去的法子,倒不如趁机重拾苏绣,了却前世半途而废的遗憾。况且闻时钦尚在年少,她既成了他的阿姐,便得好好将他养着、教着,绝不能让他再入歧途。
苏锦绣垂眸,见案上摊着些未完工的小物件:素面细竹骨的团扇、月牙形还没填料的香囊、绣了半个鸳鸯的荷包。
在苏绣的针法里,平绣规矩,乱针鲜活。苏锦绣拈着针在团扇的素绢上顿了顿,忽然想试试极难的盘金绣。
她从匣中取了金梗线,先顺山茶花瓣的弧度盘金。金梗软又脆,转弯时得屏住气轻捻,稍用力就断。钉线更要巧,针得从金梗缝隙斜扎进去。
曾经她为了练盘金绣,指尖不知被扎破过多少回,夜里对着烛火练到眼酸,却总在挑针时失了分寸。可此刻握着针,记忆里捻针走线的弧度忽然清晰起来,那是苏巧娘刻在骨血里的天赋,混着她曾经没日没夜的苦练,思绪像堵了许久的渠忽然通了。
提针在素绢上游走,挑时如蛛丝拂过,绣出花瓣边缘的薄透;压时似叠浪堆沙,堆出花蕊中心的厚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团扇上已盘出朵山茶。迎着烛火看,水光婉转,栩栩如生。
苏锦绣抿嘴笑了笑,把团扇轻轻搁在案上,明天再绣些,拿去集市卖了换些钱,阿钦就不用总熬着了。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喘,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她轻手轻脚挪到床边坐下,只见闻时钦眉头拧得紧紧的,额角渗着细汗,像是魇着了,嘴里还含糊地念着什么。没片刻,那低喃清晰了些,是带着颤的“别走……”。话音刚落,闻时钦忽然短促地叫了一声,眉头拧得更紧,额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苏锦绣瞧他这魇着的模样实在难受,便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阿钦?阿钦醒醒。”
闻时钦惊醒,大口喘着气,黑眸里还蒙着未散的惊惶,额角的汗珠掉在褥子上。他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直勾勾盯着苏锦绣,像是要确认眼前人是不是真的在这儿。
苏锦绣被他看得心头发紧,蹙眉问道:“魇着了?”
闻时钦没应声,只是低下头,黑发垂落下来,遮了大半张脸,添了几分清俊里的沉敛。身上那件素白寝衣松松垮垮挂着,隐约能看出肩背挺直的线条,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利落。
他沉默着缓了好一会儿,直到胸口的起伏才渐渐平了才抬头,眸里情绪翻涌,瞧着复杂得很。
他哑着嗓子开口:“阿姐,如果有一天……有锦衣华袍的人要带你走,你别跟他走。”
苏锦绣一愣。
“就算他说能让我飞黄腾达,能给你堆成山的金银珠宝,你都别信。”
“那些都是假的,”他眼中满是恳切与哀求,“只有我是真的……只有我不会害你……”
苏锦绣彻底懵了,只当他是噩梦还没缓过神,顺着话头点了点头,轻声应道:
“好,我不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