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念樱呆滞地抬起头,她脑袋和脖子连接处的皮更薄了,稍有不慎便会掉下来,蛆虫沿着她伤口处的缝隙爬来爬去,有时甚至会爬到眼睛里吸收养分。念樱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鹿怀舒手搭在念樱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做了个口型:“跟我来。”随后也不管念樱有没有跟上,自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念樱望着鹿怀舒的背影良久,最终慢慢站起身子,如行尸走肉般出了花厅。
夜里气温极低,天空簌簌落落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鹿怀舒裹着斗篷冻得直打哆嗦。好容易瞧见念樱出来,鹿怀舒连忙将衣裳往上拉了拉,拉着念樱躲到一处回廊。
“你方才想干什么?”没等念樱开口,鹿怀舒便劈头盖脸地质问道,“若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打算当场杀了他?花厅里那么多人,你可曾想过你若是动手会有什么后果??那些阳气足以反噬到你魂飞魄散知道吗??!!”
民间话本戏折子里多有恶鬼杀人的情景,其实都是讹传。人鬼有别、阴阳相隔,世间冤魂万千、恶鬼无数,能真正动手伤人者寥寥无几,大多只能偶尔现形吓唬吓唬,祈祷险恶之徒能良心发现自我了结。
就连念樱、小鹿这般有神志的鬼也不多。鹿怀舒从小到大见过的鬼里多是浑浑噩噩者,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浑浑噩噩地在凡间游荡,终日不得解脱,最终被一把桃木剑刺穿心口,或魂飞魄散,或投胎转世,再无声息。
“······我知道啊。”念樱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像是破旧的老风箱,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嗬嗬”声,“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就是想让他死!我想让他死!他把我害得那么惨凭什么还能活着?!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恨!我恨!!我恨!!!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念樱啊。”鹿怀舒眸光闪了闪,她强硬地禁锢住念樱不断砸向自己的拳头,一把将念樱扯进自己的怀里,不断抚摸着她单薄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念樱啊,冷静一点,没事了。”
念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任由鹿怀舒动作。她身上好暖和啊,念樱心里突然没由来地想到。鹿怀舒的斗篷软软地披在她身上,将她浑身都包裹了起来,股股暖流顺着指尖流转,逐渐蔓延到胸口和全身,一股淡淡的,犹如梅花般的香气钻进鼻腔。
念樱觉得自己的心好似猛地跳动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早就停了。
“念樱啊。”鹿怀舒的声音闷闷的,“你没有做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从头到尾,错的只有鹿修尘那个畜生。他就该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后也要被万人唾弃,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但这一切都不应以你的魂飞魄散做为代价。”
“你合该冷眼看着,看他垂死挣扎,看他机关算尽却难逃天谴。待了却了他,你便饮下孟婆汤,干干净净重入轮回。”
鹿怀舒注视着念樱猩红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地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念樱有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可是鬼是流不出眼泪的。
“真乖。”鹿怀舒奖励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行了,回去吧。”
“行了,回去吧。”纪不楼放下手中的卷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之人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润之坐在纪不楼对面狂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他捂着肚子浑身发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勉强撑着面前的桌子坐直身体,擦掉眼角的眼泪,“哎呦不是,纪不楼,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头一次发现你竟然如此······哈哈哈哈哈孤独?脆弱?敏感?你也说得出口?”
“还见不得血腥?要是让朝廷上那帮老东西知道,不得集体跑过来冲你吐口水,然后再从你祖宗十八代骂到子孙十八代?哎呀看不出来呀看不出来,你编瞎话的能力可真是与我不逞多让!”
纪不楼薄唇轻抿,耳廓微红,眼神像刀子般扎在谢润之身上,谢润之却浑然不觉,或者说发觉了也毫不在意。他唰地打开扇子,对着自己笑得通红的脸狂扇,贱兮兮地用手指在纪不楼眼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滚。”纪不楼毫不客气道。
“哎跟你说正事呢!”谢润之合上扇子,翻了个白眼,“你真的要娶她吗?”
纪不楼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了眼谢润之,反唇相讥道:“圣旨已下,你觉得呢?”
“不是!”谢润之挠了挠头发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半晌才收敛起笑容认真道,“你不是说你如今境况太危险了吗?怎么又自己主动求娶了?”
纪不楼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射出一道阴影,睫毛微微颤抖,似振翅欲飞的蝴蝶。窗外大雪纷纷,屋内只点了根蜡烛,燃烧的火光在他眸底旋转跳跃,烛光半推半就地为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染上几分颜色,将他硬朗的轮廓勾勒出几份忧郁。
“宫里那位······”纪不楼吐出一口气,“注意到她了。”
“你是说他们!”谢润之声调陡然拔高,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压低声音,“你是说他们想让她嫁给六皇子?!”
纪不楼微微颔首。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宫里的都是一群疯子。”谢润之重新靠回椅背上,手一下下抚着胸口,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片刻后,他欲言又止地看向纪不楼,每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都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有话就说!”纪不楼不耐烦道。
谢润之斟酌半晌,最终还是开口道:“可是你如今就连在自己府中都是······咳万一她嫁过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