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如同一道撕裂长夜的霹雳,瞬间点燃了黄浦江畔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都市。积蓄了八年的屈辱、悲愤与渴望,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冲垮了所有的压抑与沉默。鞭炮的碎屑如同红色的雪片,漫天飞舞,与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欢呼声、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昔日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
人们从弄堂里、从阁楼中、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涌上街头,他们泪流满面,挥舞着临时找来的旗帜,甚至仅仅是挥舞着手臂,将所有的情绪化作最简单却也最震撼的呐喊——“胜利了!”“中国万岁!”。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洪亮地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浦江两岸,第一次听来不再像是沉闷的警钟,而像是为那个屈辱的时代敲响的送葬钟声。
安全屋的二楼,窗扉紧闭,却隔不断窗外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江砚舟临窗而立,一身深青色长衫更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孤松。窗外是沸腾的人海,一张张狂喜的面孔在眼前晃动,欢呼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可他深海般的眼眸里却映不出半分喜色,只沉淀着一种洞悉未来的、山雨欲来的凝重,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狂欢,看到了更深远的暗流汹涌。
沈曼笙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侧,目光同样投向窗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外面的狂欢彻底吞噬:“天,是亮了。可这光亮底下,魑魅魍魉正要登台。重庆那边的人,马车怕是已经备好,就等着‘劫收’这场盛宴了。”她的语气里没有喜悦,只有冰冷的预见。
胜利的狂喜未能持续半月,甚至更短,便被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混乱迅速吞噬。所谓“接收大员”们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从水陆空各途蜂拥而至上海。他们带来的不是秩序与重建,而是冠以“敌产”、“逆产”之名的公开掠夺与巧取豪夺。报纸头版日日刷新着“五子登科”(房子、车子、条子、票子、女子)的丑闻,金条、洋房、汽车、美钞、女人,成了比枪炮更高效的攻城略地的工具。物价在短暂、虚假的回落后,以更疯狂的态势飙升,法币信用濒临崩溃。米店、煤球店门前通宵达旦地排着绝望的长龙,为了一□□命粮、一块取暖煤,冲突、踩踏日日上演,人性的挣扎与绝望在生存面前暴露无遗。
程岩带着一身码头特有的汗水和海腥气,以及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气撞进安全屋,狠狠将头上的工帽摔在桌上,溅起几点灰尘。“呸!他娘的接收!比小鬼子和76号那帮杂种还狠!还不要脸!”他眼底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看向窗前沉默的江砚舟,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七爷!咱们藏在三号仓夹缝里,原本打算分批运走的那批盘尼西林……昨晚刚被一伙自称‘敌产清查委员会’的人贴上封条,说是要查验!结果夜里就他妈没了踪影!守夜的兄弟老猫,想上去理论两句,腿就被他们硬生生打折了,扔在冰冷的江边等死!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咽了?!”
“咽下去。”江砚舟缓缓转过身,声音不高,却似寒铁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和冰冷的清醒,“现在不是挥拳的时候。他们越乱,越无法无天,反而越能掩护我们的人把根须扎得更深,隐藏得更妥帖。通知所有线下同志,全面蛰伏,静观其变,尤其要警惕那些新换上狗皮、鼻子却比猎犬还灵的‘鹰犬’。”
他的目光转向如同一尊泥塑般沉默在阴影里的钱益民,“钱老,账面上所有见不得光的流水、关联账户,尽快处理干净,能断则断,能抹则抹,必要时刻,断尾求生。往后的路,暗礁更多,水更浑,每一步都得踩实,不能留下任何可供人拿捏的把柄。”
角落里,苏云岫正用温热的毛巾细心地给林晚擦拭额角的虚汗。窗外不时传来美式吉普车的野蛮轰鸣和接收人员趾高气扬、带着浓重外省口音的吆喝声。林晚脸色苍白,下意识地紧紧攥着苏云岫的衣袖,眼神里褪不去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却又添了一层对眼前这“胜利”景象的深深迷茫与困惑。
苏云岫放下毛巾,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声音温柔却带着一种历尽磨难后的坚定:“别怕,晚晚。天亮了是好事,只是阳光太烈,照得那些灰尘无处遁形,反倒显得更脏了。但脏的不是天光,是那些趁机作乱的蛆虫。我们会替你,也替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人,寻一条干净的路走。”
在这场打着“正统”旗号、实则疯狂无忌的洗劫中,陈默群的名字果然如同预料的那般,未曾出现在任何一份公开的汉奸审判名单上。极司菲尔路76号那栋阴森、沾满鲜血的建筑,只不过悄无声息地换了块“保密局上海站”的招牌,仿佛过往的一切罪恶都能被轻易覆盖。在一间阴暗潮湿的临时囚室里,他并未如丧家之犬,反而衣着异常齐整,头发一丝不乱,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隔着冰冷的铁栏,与一位身着笔挺中山装、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相对而坐。
“……‘惊雀’计划的全部行动档案与评估报告,以及我在任期间,凭借特殊手段掌握的,关于上海地下党‘孤星’组织的核心人员脉络、常用联络方式、行动规律,包括三处我故意留下、至今未被他们察觉、深埋地下的暗桩位置和唤醒方式……”陈默群的声音平稳清晰,语速均匀,像是在做一份缜密而客观的业务报告,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此外,恕我直言,吴站长,贵方眼下这支庞大的接收队伍里,鱼龙混杂,恐怕也混进了不少心思活络、首鼠两端、甚至可能与对方暗通款曲之徒。这方面,我想我这双在黑暗里待久了、看惯了鬼蜮伎俩的眼睛,还能替党国甄别一二,略尽绵薄之力。我的价值,远不止一颗子弹。”
新任保密局上海站副站长吴世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细细地、一寸寸地刮过眼前这条声名狼藉却异常镇定、甚至带着几分有恃无恐的“毒蜂”。囚室里弥漫着霉味和压抑的气息,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错。
沉默良久,吴世安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几乎算不上笑意的弧度:“陈先生是聪明人。党国如今正值用人之秋,百废待兴,尤其缺的,就是你这样熟悉本地脉络、精通对付‘□□’手段的干才。只要你是真心悔过,愿意洗心革面,戴罪立功……”他顿了顿,语气拖长,意味深长,“过去那层皮,扒了也就扒了。欢迎加入军统,陈默群同志。”他特意加重了“同志”二字,听起来却格外讽刺。
陈默群微微欠身,脸上适时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略显激动的感激与谦卑:“多谢吴站长信任,默群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然而,待吴世安的皮鞋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囚室铁门重新合拢,他脸上所有伪装出来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阴冷和一丝嗜血的兴奋。他慢慢摩挲着手指,仿佛在掂量新到手的、分量不轻的筹码。从76号人人唾弃的“毒蜂”变身军统“同志”,不过是一纸文书,一次心照不宣的交易。
于他而言,主子姓甚名谁并不重要,猎场依旧是这个猎场,而猎物……永远是江砚舟和他的“孤星”。甚至,攀上这棵更高更大、更能提供庇护和资源的大树,这场他沉浸其中、乐此不疲的追猎游戏,或许能玩得更加尽兴,更加……血腥。
安全屋的阁楼,空间低矮压抑,一盏昏黄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将苏云岫伏案疾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脱落的墙上。她正在一本边缘磨损的笔记本上,认真誊写、补充沈曼笙刚刚教授的最新情报分析要点与密码变体。字迹早已褪去最初的生涩秀气,变得沉稳而有力,透着一股沉静的内劲。近一年的烽火淬炼、生死边缘的挣扎与抉择,已将她身上“白露”那层苍白、脆弱、需要依附的皮囊彻底撕去,打磨出眼神深处的清亮与坚韧。她如一柄经过千锤百炼、光华内敛却锋芒暗藏的利刃,静静地收于鞘中,等待着出鞘的必要时刻。
门被轻轻推开,江砚舟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与湿意进来,打破了阁楼的静谧。他的目光首先在她专注而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正在小桌前就着油灯微弱光芒核对密电码的沈曼笙,声音低沉:“‘惊雀’的首尾,基本处理干净了,没留下明显的破绽。但陈默群……他出来了,换了一身更挺括的皮。”
沈曼笙闻言,抬起眼,秀气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军统?”
“意料之中。”江砚舟颔首,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意外,只有更深的凝重,“他兜里揣着的那些东西,足够买命,也足够当一块够分量的敲门砖。往后的日子,眼睛要更亮,脚步要更轻。他熟悉我们几乎所有的路数、习惯,甚至思维模式,如今背后靠着的,是比76号庞大百倍、资源更丰、也更难对付的国家机器。”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苏云岫身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混合着审视与赞许的复杂意味,“云岫,你最近整理汇总的那份关于陈默群行为习惯细节、心理弱点和76号旧部人际网络的分析报告,很有斤两,切入点很刁钻,很有价值。钱老会把它用最高加密等级处理,尽快通过备用渠道送出去。”
苏云岫抬起头,眼中倏地闪过一抹被认可的光亮,她用力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是,七爷!”能得他一句肯定,于此刻的她而言,珍贵得如同荒漠中的甘泉,滋养着她心中那份日益坚定的信念。
林晚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抱着膝盖,安静地听着。她早已不再轻易落泪,那双曾经纯真得不染尘埃的眼眸里,沉淀下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东西——有伤痛,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默的观察和思考。
她看着灯下苏云岫坚毅而专注的轮廓,看着江砚舟如山岳般沉默却给人以无比可靠感觉的背影,再回想这些日子从窗户看到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劫收”丑闻和弄堂里为了一□□命粮而拼命的人群,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日益清晰:霞飞路那座花园洋房是镀金的囚笼,可这乱世洪流中,也并非没有真正值得奔赴的光。那光或许微弱,或许遥远,或许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它是真实的,是温暖的。
她想要牢牢抓住那道光,不再放手,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