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景,足以让河滩边的芦苇长得更高,也让裴砚之胸前的伤口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
晨起,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步入院中。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这个小天地,与一个月前他初醒时感受到的死寂截然不同,此刻院子里喧闹得近乎沸腾,一片生机勃勃。
那只名叫大黄的土狗,正兴致勃勃地追着一只惊慌失措的芦花母鸡满院子跑,狗尾巴摇得像面欢快的旗帜。母鸡被追得急了,猛地调转头,扑棱着翅膀,毫不客气地朝着狗鼻子嘬去。大黄吃痛,“嗷呜”一声委屈地后退,却不死心,依旧围着母鸡打转,一副蠢蠢欲动的憨态。另外几只鸡则淡定地在角落里刨食,对这场每日上演的追逐戏码见怪不怪。
菜园里的景象更是喜人。青菜绿油油地挤在一起,番茄沉甸甸地挂满了架子,红的、半红半绿的,像缀满了色彩斑斓的小灯笼。黄瓜藤攀着竹架,开出嫩黄的小花,几条细长的黄瓜已然成形。南瓜藤更是霸道地蔓延开,巨大的叶片下藏着几个圆滚滚的小南瓜。一切都绿意盎然,郁郁葱葱,充满了野蛮又蓬勃的生命力。
院角那棵高大的黄葛兰树正值花期,浓密的绿叶间缀满了象牙色的花朵,形态优雅,香气清冽馥郁,随风散开,笼罩着整个小院,将泥土和牲畜的气息都染上了一层高雅的甜香。
裴砚之的目光落在树荫下。
小风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着头,专注地忙碌着。她身边堆着好些洗净晾干的柔韧草叶和细长藤条。她的手指灵巧得惊人,看似粗糙的手指翻飞穿梭,将那些不起眼的材料编织成一个个小巧精致的篮筐、垫子,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小蚱蜢、小麻雀。
她身边,坐着陈阿婆的小孙子-狗蛋,男孩约莫七八岁,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得目不转睛。
“小风姐,这个边是怎么收的呀?”狗蛋看得手痒,忍不住拿起一根草叶,笨拙地模仿,却总是弄散。
小风停下手里的活,耐心地拿过他手里的草叶:“你看,这样,从这里穿过去,绕一下,再拉紧……对,就是这样,慢一点,手要稳。”
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天然的耐心。阳光透过黄葛兰的叶片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只叫大黄的狗终于放弃了追鸡,吐着舌头趴到她脚边,脑袋枕着她的鞋开睡。
裴砚之静立门口看了片刻。这一个月,他眼看着这个女孩日复一日地如此忙碌,种地、喂鸡、洗衣、做饭,现在又多了一项——编织。她似乎总有耗不完的精力,却从不显得焦躁,每一种劳作都带着那种奇异的、从容不迫的韵律感。
他缓步走过去。
察觉到阴影笼罩,小风抬起头,见是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阿辞公子,你起来了?灶上温着粥和饼子。”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面对他时不再像最初那般忐忑,但那份天生的老实和距离感仍在,称呼也依旧是客客气气的“阿辞公子”。
狗蛋有些怕这个总是冷着脸、不怎么说话的大哥哥,小声叫了句“阿辞哥哥”,就赶紧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草叶。
“嗯。”裴砚之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手中即将成型的小篮子上。那篮子编得极其细密匀称,还巧妙地用不同颜色的草叶编出了简单的花纹,颇有些巧思。
“编了去镇上卖?”他问。这一个月,他看着她每隔几日就会带着一些农产品和编织物去集市。
“是啊,”小风手下不停,语气里带着小小的期待,“快清明了,镇上应该需要这些小篮子装祭品,能多卖两三文钱呢。”
她说着,拿起一个编好的、栩栩如生的草蚱蜢,递给阿辞:“喏,这个给你玩。”
狗蛋立刻高兴起来,宝贝似的接过:“谢谢小风姐!”
裴砚之看着那只草蚱蜢,没说话。他见过宫中巧匠用金丝银线、玉石珠宝编织出的精美绝伦的玩意儿,价值连城。而眼前这个草编的蚱蜢,一文不值,却让那孩子脸上绽放出如此真实纯粹的快乐。
他去灶间拿了早饭——依旧是简单的粥和饼,但比起一个月前,粥明显稠厚了许多,饼子里偶尔还能吃到几颗碎蛋花或一点点油渣。他知道,这是她悄悄改善的,因为他“伤愈需要补身子”。
他端着碗,没有立刻回屋,而是倚在黄葛兰树粗壮的树干上,慢慢吃着。目光不经意地又落回院中那幅画面。
小风正在教狗蛋编一个最简单的平结。男孩学得认真,小眉头紧紧皱着。她偶尔会伸出手,纠正他的手指动作,声音低柔:“对,就是这样,狗蛋真聪明。”
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很宁静,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她自己似乎毫无察觉。大黄在她脚边打了个滚露出肚皮。几只鸡咕咕叫着,悠闲地踱步。黄葛兰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这一切充满了粗糙、嘈杂、甚至些许牲畜的异味,与他过去所习惯的精致、优雅、熏香袅袅的环境天差地别。
但不知为何,此刻他看着,听着,闻着,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孤冷之地,竟仿佛被这喧闹的、生机勃勃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
他很快敛去了这丝莫名的情绪,脸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吃完最后一口饼,回到院中,小风刚好编完一个小篮子。她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脖颈,抬头看到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阿辞公子,你今日气色好多了,伤……是不是大好了?”
裴砚之脚步微顿,对上她清澈的目光。她知道他的伤早已无碍,此刻问起,意思很明显——他该考虑离开了。
他心中莫名地滞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嗯”了一声。
“那……”小风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篮子的边缘,最终还是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老话,“那你走的时候,记得给我五十文就成。”
阳光透过树叶,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干净得容不下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提醒——她记得她的付出,也只要她应得的那一份,不多,不少,整整五十文。
裴砚之看着她的眼睛,再看看这喧闹的院子,鼻尖是黄葛兰的香,耳边是鸡飞狗跳的动静。他忽然觉得,那五十文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他和这个破旧却生机盎然的小院,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声音听不出情绪:
“放心,少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