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临川县缓慢地流淌,如同城隍庙旁那条浑浊的小河。
云瑶的“代笔”摊子,渐渐在街角扎下了根。她收费公道,字迹清雅漂亮,代写的家书情真意切,代拟的契约条理分明,偶尔帮不识字的妇人写个诉状,也能抓住要害。虽然收入微薄,仅够糊口和支付那破败小院的租金,但这份凭本事挣来的生计,让她在失去一切的废墟上,勉强重建起一丝摇摇欲坠的安稳。
这一日,秋阳正好,带着几分慵懒的金黄,晒得人脊背发暖。街市比往常热闹几分,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交织。云瑶刚为一个卖菜的老妪写完寄给远嫁儿子的平安信,老妪千恩万谢地留下几枚铜板,颤巍巍地走了。云瑶将铜钱仔细收好,又拿出昨日没抄完的一本薄薄账册,准备趁着人少赶工。
墨刚研开,笔尖尚未落下,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便从街口传来,迅速逼近。那喧哗中混杂着粗鲁的呵斥、皮鞭破空的脆响。
云瑶蹙眉抬头,只见几个膀大腰圆、穿着短打的妇人,正驱赶着一小群形容狼狈的男子穿过街道。她们是人牙子,手里甩着细长的皮鞭,就像是驱赶牲口一样。
那些男子大多衣衫褴褛,神情麻木,被粗糙的麻绳拴着双手,连成一串,跌跌撞撞地走着。路人纷纷侧目,有的带着鄙夷,有的带着同情,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冷漠。
“晦气!大清早的。”旁边卖杂货的摊主啐了一口。
云瑶的目光掠过这群待售的“货物”,心头并无太大波澜。流离失所、卖身为奴,在这灾荒年景,早已是司空见惯。她垂下眼,打算继续抄账册,不愿多看这人间惨剧。
然而,就在她目光即将收回的刹那,一个身影猛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他走在队伍最后,身形在那一群人中显得格外单薄。一件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灰布袍子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越发衬得他瘦骨嶙峋。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上面除了捆绑的麻绳勒痕,还有几道狰狞的青紫色瘀伤。他低垂着头,凌乱打结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吸引云瑶的,并非仅仅是他的落魄和孱弱。
就在他被人牙子粗暴地推搡了一下,踉跄着险些摔倒,被迫抬起头稳住身形的瞬间,云瑶看清了他的侧脸轮廓。那是一种被污泥和憔悴深深掩埋,却依旧无法完全磨灭的清俊。下颌线条清晰而脆弱,鼻梁挺直,即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下,也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曾经被精心教养过的痕迹。
更让她心头一刺的,是那双眼睛。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且迅速被他重新垂下的眼睫掩去,但云瑶还是捕捉到了。那不是彻底的麻木,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浸透了绝望和恐惧的空洞。像一口枯井,所有的光都被吞噬殆尽,只剩下死寂的寒意。然而,就在这死寂的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星半点未曾完全熄灭的东西——一丝被践踏到泥土里、却倔强地不肯彻底消散的……傲气?
“走快点!磨蹭什么!”领头的人牙子是个满脸横肉的妇人,见队伍慢下来,不耐烦地回身,手中的鞭子“啪”地一声,狠狠抽在那清瘦男子的背上!
“唔……”一声极压抑、极痛苦的闷哼从那男子喉间溢出。他身体剧烈地一颤,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形猛地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他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护住头,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啧,又是这个硬骨头!”人牙子啐了一口,叉着腰,对着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抱怨道,“看见没?这就是前阵子京里抄家发卖下来的!他爹可是个大官儿,犯了大罪,全家都倒了血霉!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骨头倒是硬得很!买回去几天的主家都嫌他不驯服,又给退回来了!晦气!”
“罪臣之子?”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看向那蜷缩在地的男子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复杂,有好奇,有鄙夷,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可不是嘛!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少爷呢?呸!”人牙子又踢了他一脚,像在踢一个破麻袋,“再卖不出去,老娘就把你扔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看你还硬气不硬气!”
那蜷缩的身体似乎又缩紧了几分,却依旧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求饶的声音,只有那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泄露着他内心的恐惧和屈辱。
云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罪臣之子”四个字,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想起了父亲书房里那些讲述朝堂倾轧、宦海沉浮的史书。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从云端跌入泥淖……这剧本,何其相似?只是,她尚有几分自由之身,而这男子,却已沦为任人践踏的奴仆。
他背上那道新鲜的鞭痕,刺目得让她无法移开视线。那单薄身躯下无声的颤抖,那空洞眼神里残留的倔强……都在瞬间击中了云瑶心中某个柔软而疼痛的地方。她仿佛看到了洪水滔天时,那个在冰冷阁楼里同样恐惧无助、却死死攥着母亲金簪的自己。
恻隐之心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上来。
人牙子正骂骂咧咧地弯腰,准备把那男子粗暴地拽起来继续赶路。云瑶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等等!”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街市的嘈杂,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