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踏入太学的门槛,如同游鱼入海。这里汇聚着来自大胤各地的青年才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藏书阁浩如烟海,夫子学究天人,同窗间或清谈阔论,或切磋砥砺,处处皆是学问。云瑶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才思愈发敏捷,视野也日益开阔。
然而,楚清墨在小院中,感受却截然不同。喜悦过后,是沉甸甸的现实。太学,那是真正的龙潭虎穴。里面的学子,非富即贵,人中龙凤,即便是寒门子弟,也多是家学渊源深厚。云瑶要在此立足,要脱颖而出,所需的不仅仅是才华,还有与之匹配的“门面”——上好的笔墨纸砚,时新的典籍孤本,参与诗会雅集的得体衣饰……哪一样不需要银子?
他看着云瑶带回的那些太学专用的、质地精良却价格不菲的澄心堂纸和松烟墨,看着她为了一本难得的注释善本而反复摩挲却最终因囊中羞涩只能抄录部分,看着她那几件洗得发白、在锦绣堆里显得格格不入的旧衣……楚清墨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不能再仅仅满足于煮粥缝衣、打理小院。他必须为云瑶做更多。他必须为她挣来那份体面,那份在太学不被轻视的底气。
云瑶出门后,小院重归寂静。楚清墨坐在院中唯一的小石凳上,面前铺开的是云瑶誊抄文书时用剩的、质地粗糙的毛边纸。他拿起一支秃了毛的旧笔,蘸着廉价的墨汁,闭目凝神。
他想起了云瑶誊抄时专注的侧影,想起了醉仙楼灯火辉煌的喧嚣,想起了太学那庄严的门楣……一股强烈的意念在他胸中激荡。他睁开眼,笔尖落在纸上,不再是为了练习,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目的。
他画的是记忆中楚家后园春日盛放的玉兰。花瓣洁白舒展,枝干遒劲有力,虽只有黑白二色,却力图勾勒出那份清雅高洁的神韵。一幅,两幅……他沉浸在回忆与笔尖的勾勒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他画得极慢,极认真,每一笔都倾注着他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对云瑶前程的期盼。
十幅画稿完成时,已是月上中天。画稿上的玉兰姿态各异,或含苞待放,或迎风怒放,虽因纸笔粗陋略显朴拙,但那份用心勾勒出的清雅意境却呼之欲出。
第二日,楚清墨换上了最干净的一件旧衣,将十幅画稿仔细卷好,怀揣着忐忑与希望,踏进了州府最有名的“锦云绣楼”。绣楼内丝光锦缎,香气氤氲,与他的粗布旧衣格格不入。他强作镇定,将画稿递给柜台后一位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中年妇人——绣楼的掌事娘子。
掌事娘子漫不经心地接过画稿,展开第一幅,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又接连展开几幅,速度慢了下来,神色也从最初的轻视转为认真。她仔细端详着画稿的构图、线条和意境。
“画工尚可,意境……倒有几分清雅。”掌事娘子放下画稿,看向局促不安的楚清墨,“小哥是想卖画?”
“是……是想卖绣样。”楚清墨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紧,“这些……可以做绣样底稿吗?”
掌事娘子沉吟片刻:“做底稿倒是可以。不过,这画风稍显稚嫩,构图也需绣娘二次调整。这样吧,五十文一幅,十幅我都要了。”
五十文?楚清墨的心沉了一下。这远低于他的预期。他想到云瑶需要的好墨,想到那本她渴望的善本,想到她参加诗会时可能需要的新衣……
“掌事娘子,”楚清墨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您看这玉兰的姿态,花瓣的层次,还有枝干的力道……这些都是我反复琢磨过的。若由手艺好的绣娘绣出来,定能增色不少。八十文一幅……您看可行?”
掌事娘子眼中精光一闪,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眼神却异常执拗的男子。讨价还价在绣楼是常事,但一个看起来像仆役的男子能清晰表达诉求,倒不多见。
“小哥,你这画稿是不错,但毕竟只是底稿,最终还要靠绣娘的手艺和丝线才能成精品。”掌事娘子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六十文,不能再多了。”
“七十五文!”楚清墨坚持道,手心已微微出汗,“我……我可以保证,画稿绝对清晰干净,不会有丝毫错漏。”
掌事娘子看着他紧张却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画稿上那确实干净利落的线条,最终放下茶盏:“罢了,看你也是个实诚人。七十文一幅,十幅七百文。这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你若愿意,现在就结清。”
七百文!虽然离一百文一幅的期望有差距,但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够为云瑶买一锭中等的松烟墨,或者几刀好点的纸张!楚清墨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多谢掌事娘子!”
攥着沉甸甸的七百文铜钱走出绣楼,楚清墨觉得阳光都格外明媚。他立刻去了笔墨铺子,精心挑选了一锭云瑶提过的、品质不错的“玄玉松烟”,又买了些上好的宣纸。
自那日起,楚清墨的生活节奏彻底改变。每日天未亮,他便起身,在熹微的晨光中铺纸研墨。他不再仅仅画玉兰,开始尝试画姿态各异的兰草、清雅的翠竹、傲雪的寒梅……他观察院中杂草的形态,回忆过往见过的名花,努力提升画技,让绣样更加精美生动。画好十幅,便送去绣楼,风雨无阻。
日子在笔尖流淌中过去。一次偶然的机会,楚清墨在绣楼外等候时,听到两个绣娘闲聊:
“……前日王员外家小姐定的那幅‘玉堂春富贵’的屏风,用的就是新来的那个小哥画的底稿吧?啧啧,绣出来那叫一个漂亮!听说王小姐爱不释手,赏了绣楼十两银子呢!”
“可不是嘛!那底稿画得是真细致,花瓣的转折都清清楚楚,省了咱们好多功夫!绣出来效果自然好。”
十两银子!楚清墨的心猛地一跳!他辛苦画十幅绣样才七百文,而人家用他的绣样做成绣品,竟能卖出十两的高价!巨大的落差让他心头五味杂陈,但也瞬间点燃了另一个念头——如果……如果他自己能学会刺绣呢?如果他能直接将画稿变成绣品,那岂不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深知刺绣是男子在女尊社会里极其边缘、甚至被视为“女气”的技艺,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云瑶,他愿意尝试任何可能。
于是,在小院更深人静的夜晚,当云瑶在灯下苦读时,楚清墨也点亮了另一盏小小的油灯。他拿出攒钱买来的最便宜的绣绷、针线和素绢,对照着自己画的绣样,笨拙地穿针引线。一开始,针根本不听使唤,不是扎破手指,就是线绞成一团。细小的绣花针在他修长却略显僵硬的手指间,显得如此难以掌控。指尖很快布满了细密的针眼,钻心的疼。
但他咬牙坚持着。白天画绣样,晚上练刺绣。手指被扎破,就用布条缠上继续;眼睛熬得通红,就用冷水敷一敷。他将所有的疼痛和疲惫都化作了灯下那歪歪扭扭、却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心血的绣迹。他绣的,依旧是那清雅的玉兰,每一瓣,都寄托着他对云瑶前程最纯净的祝福。
与此同时,云瑶在太学中如鱼得水。她的诗才在几次诗会上锋芒毕露,一首咏志的七律和一首写景的五绝,因其意境高远、格律严谨、辞藻清丽,被同窗争相传抄,很快流传到坊间,竟引起了本地县令的注意。
县令姓周,是个爱才的官员,听闻治下竟有如此才女,且出身寒微却自强不息,便起了爱才之心。他特意在县衙后花园设下雅宴,邀请云瑶及州府几位才名颇盛的学子赴宴。
宴席上,周县令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对云瑶的诗作赞赏有加,更对她不坠青云之志的精神深表钦佩。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正谈论间,一名小厮急匆匆进来,附在周县令耳边低语几句。周县令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