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乃新科进士及第后,由礼部主办、皇帝亲临的盛大宴会,旨在恩荣学子,彰显朝廷对人才的重视。宴设于皇家苑囿之中,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极尽风雅奢华。
这一日,苑内冠盖云集,新科进士们换上礼部颁发的青色进士常服,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官员们亦是笑语盈盈,一派祥和喜庆。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美酒佳肴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花香和一种功成名就的得意气息。
云瑶身处其中,自是焦点之一。一甲探花的光环让她吸引了无数目光,恭贺、赞美、攀谈之声络绎不绝。她周旋于众人之间,举止得体,谈吐风雅,应对自如,已初具官场仪态。许梦君与她同席,两人时而低语,更显关系亲近,惹人艳羡。
然而,云瑶心中却始终记挂着一件沉重之事——楚清墨母亲的冤案。她知道,要想查清多年前的旧案,仅凭她一己之力难如登天,必须借助他人的力量,尤其是执掌刑狱、能够接触卷宗之人。
她的目光在宴席间暗暗搜寻,很快便锁定了一位进士——现任大理寺丞的长女,周敏。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若能得她相助,调阅卷宗或许有望。周敏约莫三十年纪,气质干练,眉宇间带着刑名官员特有的精明与沉稳,在一众或风流或儒雅的进士中显得颇为独特。
云瑶寻了个机会,主动上前敬酒:“周世姐,久仰大名。晚辈云瑶,日后同在朝为官,还望世姐多多指点。”态度谦恭有礼。
周敏显然也听说过这位新科探花,见她主动结交,倒也客气,举杯回敬:“云探花客气了,少年英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寒暄几句,云瑶便顺势将话题引向学问,称赞大理寺断案如神,需明察秋毫,更需精通律法,并表示自己对此也十分感兴趣。周敏见她说得在理,且态度真诚,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周敏见时机成熟,而云瑶才高八斗,便叹道:“说来惭愧,晚辈家中有一舍妹,正预备明年乡试,于儒家经义一道却总不得其门而入,晚辈公务繁忙,恐疏于指导,每每思之,深感忧虑……”
云瑶闻言,笑道:“这有何难?若周姐不嫌弃,日后瑶可常来府上,从旁略作点拨。”
这正是周敏所求之不得的,她立刻道:“如此甚好!还请云妹多来府上教导舍妹。”
一番交谈,两人关系拉近不少。琼林宴上人多口杂,自然无法深谈。
宴席至半,皇帝驾临,勉励众进士一番后便起驾回宫,气氛更为放松。待到宴会散去,众人意犹未尽,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周敏显然与云瑶相谈甚欢,主动邀请道:“云探花,宴席之上未能尽兴,若不嫌弃,可愿至寒舍再小酌几杯?正好我也有些藏书,或可一同观览。”
云瑶正愁没有私下深谈的机会,闻言大喜,立刻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那就打扰世姐了。”
来到周府书房,环境清幽,再无外人打扰。周敏命人重新置办了几样精致小菜,取出一坛窖藏好酒,与云瑶对酌畅谈。从经史子集谈到诗词歌赋,又从诗词歌赋隐隐涉及朝野轶事,气氛愈发融洽。
云瑶心中有事,见周敏酒至半酣,谈兴正浓,便存了灌酒套话的心思。她频频敬酒,自己也是杯到酒干,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豪爽。周文敏本就欣赏她的才学,又见她如此“投缘”,自是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两人皆已面带酡红,言语间也少了些许顾忌。云瑶见时机已到,便趁着酒意,扶着桌子站起身,对着周文敏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周世姐!今日与您一叙,真是相见恨晚!您这个朋友,我云瑶交定了!日后若有差遣,小妹定义不容辞!”
周敏也喝得有些上头,哈哈笑着扶起她:“云探花言重了!你我一见如故,何必如此客气!”
云瑶顺势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世姐!既然你我有缘,小妹今日便厚颜,向您讨个许诺。他日若小妹有事相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律法,还望世姐能助我一臂之力!”她故意说得含糊,却又显得无比郑重。
周敏正在兴头上,又被她的“真诚”打动,加之酒精作用,未及深思,便拍着胸脯道:“好说!好说!云探花如此豪爽,姐姐我也不是扭捏之人!今日我便许诺于你,只要力所能及,不违律法,定当相助!”
“好!”云瑶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立刻接话,仿佛生怕她反悔,“有周姐这句话,小妹就放心了!实不相瞒,小妹此刻便有一事,憋在心中许久,如鲠在喉,唯有周姐或能解我疑惑!”
周敏一愣,酒醒了两分:“哦?何事?探花但说无妨。”
云瑶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语气变得沉重而神秘:“世姐执掌大理寺,可知约莫七年前,江南道水患,时任钦差大臣楚岚贪污赈灾款、玩忽职守一案?”
“楚岚?”周敏听到这个名字,眉头猛地一皱,脸上的醉意瞬间消散了大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云瑶心中紧张,面上却故作悲戚与好奇:“不瞒世姐,小妹向来敬仰楚大人,不日偶然得知,此案似乎颇有隐情。那楚岚据说为官清正,抄家时家徒四壁,怎会是巨贪?小妹心中疑惑,想着周姐在大理寺,或能调阅卷宗,让小妹看一看当年案卷,也好解了这心头之惑,全当满足一下求知之欲?”她试图将话说得轻松些。
然而,周敏的反应却远超她的预料。
只见周敏脸色骤然变得严肃无比,她猛地站起身,甚至因为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她死死盯着云瑶,眼神中充满了警惕,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你看那个卷宗做什么?!”周敏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一种急促的厉色,“云瑶!我告诉你,那个案子,你碰不得!想都别想!”
云瑶被她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酒也彻底醒了:“周姐,这是为何?”
“没有为何!”周敏打断她,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她快步走到书房门口,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然后关紧房门,回到云瑶面前,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可知当年那场水患死了多少人?激起多大的民愤?楚岚是不是贪官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民怨沸腾,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出来承担罪责,以平民愤,以安民心!”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那件案子,是当今陛下钦定的,卷宗早已封存,列为禁忌,谁碰谁死!你如今刚刚踏入仕途,前程大好,何必为了一个死人的所谓清白,去触碰这等逆鳞,自毁前程,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云瑶的心上!
皇帝钦定?禁忌?谁碰谁死?
云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她万万没想到,楚家的冤案,背后竟然牵扯如此之深,直接关系到皇帝的威严和当年的政局稳定!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冤案,而是一个政治牺牲品!
周敏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知道她听进去了,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凝重:“云瑶,听姐姐一句劝。忘了楚岚,忘了这个案子。好好做你的官,娶你的太傅公子,享受你的荣华富贵。有些真相,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今日之话,我就当从未听过,你也最好烂在肚子里!”
说完,她不再看云瑶,径直打开房门,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送客的意味:“云探花,天色已晚,你我也酒足饭饱,不如就此散了吧。来人,送客!”
云瑶失魂落魄地走出周府,夜风一吹,浑身冰冷。周敏最后那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她从查案的热情中彻底清醒过来,只剩下无边的震惊和后怕。
皇帝钦定的铁案……她该如何去查?又敢如何去查?楚清墨那含泪的眼眸和殷切的期望再次浮现眼前,让她心如刀绞,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恐惧。
真相的代价,似乎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