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盘桓数日,赏尽了春光,聆够了雅音,也请教了学问,终是到了归期。
码头上依旧喧嚣,离别与重逢的故事每日都在上演。云瑶、许梦君、李心缇三人的行李已被小厮搬上了来时的那艘客船。云瑶小心地将买好的上等碧螺春和那根已然有些干枯的柳枝收在行囊最里层,心中盘算着归程。
她原本以为,以李心缇前几日对那画舫琵琶小郎的热乎劲儿,今日登船,少不得要带上一段风流债,或许会看到那小郎抱着琵琶、含情脉脉随行左右的场景。然而,直到她们三人都已站在甲板上,船妇开始解缆绳,也未见那小郎的身影。
云瑶心下正有些疑惑,却也不好开口询问。倒是许梦君,似乎了然于心,只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滔滔江水,并不言语。
就在此时,一声凄楚焦急的呼唤,穿透了码头的嘈杂人声,清晰地传到了甲板上:
“李姑娘——!”
云瑶循声望去,只见码头人群边缘,一个穿着素淡青衣、未施粉黛的身影正拼命向这边挥手,不是那琵琶小郎又是谁?他怀里并未抱着琵琶,脸上也未覆面纱,露出一张清秀可人、此刻却写满了惊慌与不舍的脸庞。他挤在人群中,试图靠近,却被维持秩序的船妇拦在外围,只能踮着脚,一遍遍固执地喊着李姑娘,似乎根本不知道李姑娘的名字,眼圈通红,泪光盈盈。
这般情状,任谁看了都觉我见犹怜。
云瑶不禁看向李心缇。却见李心缇也听到了呼喊,正倚着船舷向下望去。她脸上确实带着笑,却并非感动或不舍,而是一种混合着些许得意与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欣赏着一幅与己无关的动人画面。她甚至抬起手,随意地朝那小郎的方向挥了挥,像是在打发一个格外缠人的小玩意,随即又转过头,兴致勃勃地与许梦君和云瑶继续讨论起方才未说完的苏州美食,语气轻松惬意,仿佛那底下声声泣血的呼唤只是背景杂音。
“那家的松鼠鳜鱼确实地道,火候恰到好处……”
“是啊,比起京城的做法,更显鲜嫩……”
云瑶听着李心缇若无其事的谈笑,又看看码头上那几乎要哭出来的小郎,心中蓦地升起一股寒意和强烈的不适。
“李姑娘!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的啊!”小郎见船即将离岸,愈发焦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不顾一切地想往前挤。
李心缇似乎终于被这哭喊声搅扰了谈兴,微微蹙了蹙眉,对身边侍立的一个小厮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小厮领命,快步下船,穿过人群,走到那琵琶小郎面前,并未多言,只是从怀里掏出一锭明晃晃、足有十两重的金子,塞到了小郎手里,然后转身便回来了。
那小郎握着手心里那锭冰冷沉重、足以让寻常人家过上一年好日子的金子,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船上的李心缇,眼中的期盼、爱慕、依恋……一点点碎裂,最终化为彻底的绝望和灰败。他不再呼喊,只是痴痴地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船影,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船,终于彻底离开了码头,顺着水流缓缓加速。
李心缇早已转回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笑着指向岸边的某处景致与许梦君品评。许梦君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洞悉一切的模样,随口附和。
唯有云瑶,忍不住一直回望着码头。那个青色的、瘦弱的身影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越来越广阔的江面映衬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化为一个再也看不清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一股莫名的悲凉涌上云瑶的心头,她忽然全都明白了。
原来,那几日的耳鬓厮磨、软语温存,那些信誓旦旦的许诺,甚至李心缇为他题写的、那般热烈直白的诗句,都不过是这位京城贵女旅途之中一场即兴的风流游戏。在画舫的锦帐之内,她或许真的曾许下过“带你回京”、“纳你入府”的甜言蜜语,哄得这涉世未深的小郎献出了一片痴心。然而一朝离去,那些承诺便如同这江上的水汽,太阳一出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一锭冰冷的、足以买断所有温存和幻想的金子。
“世间男儿多痴情,奈何女子常负心……”云瑶望着滔滔江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样一句话,心中五味杂陈。她为那小郎感到不值,对李心缇的薄幸感到心寒,更隐隐生出一种苍凉。
楚清墨的脸庞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与他之间,虽有争吵龃龉,但终究彼此付出真情,相互扶持。与李心缇这般视感情为玩物、随手便可丢弃的态度相比,她忽然觉得,自己与楚清墨之间那份带着烟火气的、甚至有些磕绊的感情,显得何其珍贵。
李心缇与许梦君的说笑声依旧在耳边回荡,云瑶却只觉得刺耳。她默默退后几步,倚在船舷另一侧,望着两岸向后移去的青山绿水,再也无心欣赏。苏州城的繁华与浪漫,似乎都因码头那绝望的一瞥,而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原来,这世间最伤人的,并非得不到,而是得到后又轻易被弃若敝履。欢场中的承诺,果然当不得真。只是那付出真心的痴情人,又该如何疗愈这心口灼热的伤疤?
江水无言,只顾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