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鱼几乎是瞬间从椅上直起身子,腰间的橘色罗带随着动作滑到肘弯,她往前凑了半步,指尖下意识抓住璎璎的袖口,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这是怎么一回事?龚冉之?怎么会是他?”
她眼底满是诧异,连平日里总是带笑的嘴角都抿成了直线:“他不是连跟同窗多说句话都会脸红吗?上次先生让他上台默写《诗经》,他脸涨得像熟透的桃子,怎么会……”话说到一半又顿住,显然是想不出这看似文弱的少年,怎么会和柳树巷的事扯上关系。
廊外的海棠花瓣恰好落在她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只盯着璎璎,等着一个解释——这名字太出乎预料,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投下块石子,荡得人心头发颤。
璎璎被她这急切的样子逗得“哎呀”一声,伸手拍开方静鱼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急脾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指尖卷着发间的银链,脸颊微红:“潘潘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哪个少女不怀春?前阵子见着龚郎君写的小楷娟秀,就跟我念叨了两句‘字如其人’;过几日又觉得隔壁班的赵郎君射箭好看,说他身姿挺拔——这姑娘家的心思,本就像檐下的风铃,一阵风来就换个声响,今天对这个留意,明天对那个上心,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哪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她说着,还嗔怪地瞥了方静鱼一眼,鬓边的步摇随着动作轻晃,倒让这略显敏感的话题,添了几分少女间的亲昵与自然。
李祈安指尖在名册上“龚冉之”三个字上轻轻一点,墨色的字迹被阳光映得发亮。他唇边噙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清明得很,语气慢悠悠的,偏又字字敲在点子上:“这可就不是‘没什么’了。”
李祈安手腕微抬,指尖朝着西街的方向虚虚一点。那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海棠花瓣,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指向性,仿佛指尖所向之处,已清晰浮现出药铺的青瓦飞檐:“龚冉之家在西街开的‘仁康堂’,虽说名气不及回春堂响亮,可内里的药材成色、铺面规模,却是半点不输给同行的。”
尾音在舌尖轻轻拖长,他唇边噙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裹着几分“这就有意思了”的探究,像发现了棋盘上藏得极深的落子:“自家药铺里,什么药材没有?寻常人要寻些特殊药材得费尽心机,他却唾手可得。偏巧这事,从头至尾都绕不开‘药’字——你说,这是不是巧得有些过头了?”
最后几个字尾音微微上扬,那点笑意里已藏了几分了然,像薄雾里透出的月光,把隐约的线索照得更清楚了些。
廊外的风卷着海棠香漫进来,恰好落在他指尖点过的方向,带着点清甜,却让花厅里的气氛陡然一凝。众人心里都是一动——药铺,药材……这看似寻常的“仁康堂”,忽然就成了串起所有疑点的关键一环,像暗处的线,把散落的珠子都串了起来。
方静鱼最先反应过来,指尖在案上重重一叩,青瓷茶盏都被震得轻颤:“原来是这样!”
叶郎君也抚着袖口轻笑出声,眼底的疑惑尽数散去:“怪不得前几日去城中各大药铺查闹羊花的购买记录,翻遍了账册都没找到可疑的名字,若是龚冉之自己从铺子里取药,哪里需要登记?”
星遥更是直点头,方才还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可不是!自家药铺的药材,他要拿多少有多少,根本不用像寻常人那样掏钱购买,自然不会留下记录。咱们之前只想着查‘买’药的人,倒把这最直接的可能给漏了!”
方静鱼却猛地回头看向璎璎,腰间的橘色罗带随着动作扫过案几,带起几片海棠花瓣。她往前凑了半步,眼底还带着刚恍然大悟的亮,语气却追得紧:“那潘潘这怀春,到底到了什么地步?总不能只是远远看两眼,就敢独自去柳树巷赴约吧?”
她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梳理头绪:“她若只是随口念叨两句,断不会瞒着我们去见人。定是私下里有过往来,才会应下这等僻静地方的邀约,你老实说,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偷偷递过纸条,或是约着看过书?”廊外的风恰好卷着片花瓣落在璎璎手边,方静鱼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急切——这问话里藏着的,是想弄清“潘潘为何会信他”的关键。
璎璎被方静鱼问得一怔,手里的橘子糖差点滑落在地,她连忙攥紧了糖纸,指尖都捏出了褶皱。沉吟片刻后,她才抬眼道:“就我所知,真说不上什么喜欢。”
“他在学堂里本就是个不起眼的,”璎璎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拨了拨案上的茶梗,语气里带了点显而易见的不屑,“长相也就寻常清秀,说话又细声细气的,像怕惊扰了谁,这样的人,能让人多放在心上?”
她撇了撇嘴,鬓边的银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潘潘当初留意他,不过是觉得他性子温吞,不会像李祈安他们那样眼高于顶,总端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架子,问话时眼皮都懒得抬;也不会像别的世家子弟,三句话不离‘我家如何如何’。”
话锋一转,她的声音沉了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的茶盏:“唯一不同的是,他瞧出了潘潘那点少女心思,还借着这点由头,时不时跟潘潘借些小钱,说是‘买笔墨’,又或是‘一时手里银钱不趁手’,潘潘心软,不懂拒绝,每次都有求必应,我见金额不大,她又开心,也就没说什么。”
说到这里,她重重“哼”了一声,“以前只当他是脸皮薄,如今想来,那些话不定都是编的!可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对潘潘下这等毒手?”
最后那句几乎是带着点茫然问出来的,目光扫过在座的人,像是想从谁那里找到答案。廊外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撞在窗上,发出细碎的响,倒衬得她这声疑问,格外沉。
璎璎指尖在案上的橘子糖纸边缘绕了两圈,忽然抬眼看向李祈安,眼底还带着点未散的疑惑,语气却已添了几分决断:“要不……我们现在就去龚府问问他?”
李祈安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上,语气平静却字字在理:“咱们现在手里没有半分实证。药铺的账册查不到他取药的痕迹,那枚关键的香囊十有八九也早被处理干净了,这种时候去找他,他若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或是只承认‘借过钱’,你能怎么办?”
他转头看向璎璎,眼底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难不成真要上前按住他的脚,量量是不是跟柳树巷的脚印吻合?先不说他会不会翻脸,玩意不吻合,冤枉了他往后在府学见了面,这同窗情谊还能维系吗?”
指尖在名册上圈了圈“饶州”二字,他又补了句:“况且就算量了脚,也作不得数。全饶州城与那脚印大小相似的男子,没有上万也有数千,总不能把这些人都当成疑犯吧?”
话说得轻缓,却把其中的关节都点透了。廊外的风卷着花香漫进来,璎璎攥着橘子糖纸的手指慢慢松开,她知道,李祈安说的是对的,此刻贸然上门,非但问不出结果,反倒可能打草惊蛇。
“那可怎么办?”璎璎的指尖在案上捏出浅浅的印子,声音里带着点无措——刚摸到的线索像是被风卷住的柳絮,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
李祈安却忽然笑了,指尖在名册上轻轻一合,发出“啪”的轻响:“别急。咱们手里的线索虽算不上铁证,却也能串成个清楚的脉络,龚冉之与潘潘相熟、能接触到药铺药材,至于是否在柳树巷附近出现过,脚印是不是他的,这些事,交给官府去查才最合适。”
他抬眼看向众人,目光清亮:“官府有公权在身,去龚府问话名正言顺,就算要查验脚型、盘问药铺伙计,也没人能说什么。咱们就把查到的都告诉捕头,让他们去当这个‘恶人’。”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语气轻松下来:“剩下的,咱们就安心等着。真金不怕火炼,若他真做了亏心事,官府总能审出破绽来,咱们啊,静候佳音便是。”
廊外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窗棂,花厅里的焦灼仿佛被这几句话吹散了些。
璎璎望着李祈安眼底那份笃定,像望见了沉在水底的石子——清晰又安稳。心里那点悬着的慌乱渐渐落定,攥紧的指尖也慢慢舒展开来,连带着嘴角都漾起点笑意,竟有了闲心调侃:“你这算盘打得,倒像是借刀杀人?借官府的手,替咱们问出实情。”
李祈安刚端起茶盏,闻言差点笑出声,茶水在盏里晃出圈涟漪:“我们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这叫‘协助官府查案’,怎么能叫借刀杀人?”他放下茶盏,故意板起脸,却没藏住眼底的笑意,“我还没跟你计较方才那句‘眼高于顶’,你倒先给我扣起帽子来了?”
“谁、谁扣帽子了?”璎璎被戳中心事,耳尖微微发烫,连忙摆着手打岔,“啊呀你别这么小气!要我说,你们还是赶紧去找官府的人吧,我这几日没睡好,有点困了。阿意,快送李郎君他们出去!”话音未落,她已经拎着裙摆往后院溜,像只慌慌张张的小蝴蝶,转眼就没了踪影。
李祈安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带着点纵容的笑意。
方静鱼早笑得直不起腰,叶郎君也忍俊不禁,星遥更是挠着头,觉得这位姑娘倒比案牍上的线索有趣多了。
“那我们便先告辞,代我们和谢伯母说一声,”李祈安整了整衣袖,对迎上来的阿意颔首,“有了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过来告知。”说罢,便带着众人离开了。廊下的海棠花瓣还在簌簌飘落,落在他们走过的青石板上,像替这暂歇的追查,铺了段安静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