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这才是一个刺客面对主公时该有的谦卑态度,王守真却不知怎么,立在原地,沉默半响,直到赢秀走远,依旧静默地屹立不动。
赢秀穿过一道道曲折回环的长廊,绕过府上的照壁,在小门外见到了一群百姓。
男女老少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在秋夜的风潇雨晦里等他出来。
为首之人手中提灯,琉璃光转,映照皎洁白衣,往上看,他撑着一道素色绸伞,伞面无画无纹,一片雪白,雨落了,萧索星光泼在上面,伞外便落下一帘晶莹。
没要王氏门僮递过来的绢伞,少年冒着雨径直跑了出来,一头钻进雨帘下,扑进了白衣门客怀里,双手环着对方精瘦有力的窄腰,抱得很紧,半天都不说话。
赢秀轻轻颤动了一下,终于从斗室的无边黑暗中缓过来,呼吸渐渐平稳,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想起什么,骤然从门客怀里探出头,看看不远处一脸揶揄的儒生们,又看看悄悄摸摸按下斗笠的百姓,面颊腾地红了,所幸在夜里看不清楚。
赢秀连忙和谢舟拉开距离,抬头仰视撑伞的门客,压低声音:“你怎么把他们也叫来了?”
谢舟安静地凝视着伞下的少年,雪腮泛着红,漆黑发丝黏在两鬓,像是被闷了许久闷出潮热,眼睑晕开一抹淡淡艳色,眸瞳依旧清澈明亮,亮晶晶的,闪着点点星光露光。
金裳沾了雨紧贴着肌骨,秀美匀亭,处处纤秾合度,袒露在外的雪白肌肤被琉璃灯照得肌发光细,绮艳,青涩。
眼眸明澈,无比信赖地看着他。
“我担心你。”门客轻声道,他满意地看见少年的眼眸骤然睁大,感动之余,对他又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情愫。
赢秀今日在王氏私邸,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清清楚楚,自然也知道赢秀被王守真关进斗室禁闭。
四个时辰,他耐心地等待了四个时辰,直到暗卫传来消息,斗室内哭喊挣扎的少年没了动静,这才命人和那些百姓接洽,把赢秀被关在这座府邸的消息告诉他们。
分明只需要说一句话,便能让王守真主动放出赢秀,甚至是主动将这个刺客进献给他,但昭肃帝选择了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
然后,不出所料,如愿地收获了一个惊慌失措,对他满心满眼都是信赖的赢秀。
少年温热滚烫的肌肤紧贴着他的腰腹,轻轻颤抖,像是被剥了羽翅的鹤,没了倚靠,惊恐未褪,只能小心翼翼地依附着他。
小心地牵着他雪白的广袖,攥得紧紧的,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安慰。
——他似乎很怕黑,刺客也会怕黑么?
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从谢舟心底一掠而过,他平生从来不会后悔,更不可能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生出名为后悔的情绪。
谢舟轻轻拍着赢秀的脊背,轻声安慰着,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门客俊美冰冷的脸上一片淡漠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兴味。
下一刻,本应轻轻拍在少年脊背上的手却落空了,抬眸一看,赢秀已经叮呤当啷地钻出伞底,披雨跑向那些百姓。
十五个儒生一个不少,披着蓑衣混在百姓中等待赢秀,连忙朝赢秀招手,不知怎的,那手势却是使劲往外推的动作,似乎是不想让赢秀过来。
然而金裳少年已经披雨跑到眼前,在他们面前站定,“是谢舟叫你们来的?”
“谢舟?”儒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他叫谢舟?我看他不是好惹的,那气质,啧啧啧,说是凛若冰霜也不为过,你从哪里招惹来这么一个人物?”
“就是,他明摆着就是王公贵族,气势吓人得很,看见他我都想跪下磕两个头再走。”
“他就是你那位眷侣?日后你有福了,这位谢大人看起来像是爱管人的模样,只怕你以后想出去都不能……”
“停停停,”赢秀见他们说得越来越离谱,连忙叫停,气愤道:“你们在说什么,谢舟是很好的人,上回就是他救了你们。”
提起此事,儒生们面面相觑,上回他们有幸搭了某位士族的大舶,得以在宝瓶口决堤时逃过一劫,事后那位士族不曾留下姓名,追问起来,船上的僮客只说是看在赢秀的份上才出手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无需他们回报。
原来,是那位凛若冰霜的白衣郎君救了他们。
儒生们瞬间换了一副面孔,有心想要向那位郎君道谢,一行人踌躇片刻,犹犹豫豫,怎么也不敢直面那位郎君,只好挨个把身上的钱袋拿了出来,交给赢秀,请他代为转交。
赢秀和涧下坊的百姓说了几句话,拒绝了百姓从身上解下来的蓑衣和斗笠,披着风雨,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回到谢舟身边。
谢舟静静地看着少年在这群人中转来转去,和那个人说话,又和这个人说话,一群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编排谁。
见赢秀终于想起他,叮呤当啷地朝他跑来,怀里还捧着一堆鼓鼓的布袋,作势要递给他。
他缓缓低眉,盯着那堆东西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少年红扑扑的脸上。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