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秀道了谢,坐回马车,总觉得有点古怪,上回是江州的豪强被连根拔起,这回是荆州的州牧被抄家,他怎么感觉,好像他走到哪,哪里的士族就会出事。
其中有一个共同点,得罪过他和谢舟的人,都会出事。
马车一路向南,身后州牧一家人的哭喊哀嚎不绝于耳,赢秀撩起车帷,回头遥遥望去,只看见满眼破败缟素,寒光银铁,不是裘袍珍饰,而是一身枷锁。
他没再看下去,放下车帷,一个庞大士族六十余年的兴荣就此草草落幕。
士族落幕,百姓的天就亮了。
赢秀身在大运河之上,脚下大舶时刻不歇地南下,北上往广陵送信的鸱鸮飞了很久,终于飞了回来。
他解下信条一看,长公子在信中说,广陵一切平安,皇帝尚无肃清琅琊王氏之念。
赢秀却有一丝不安,一路走来,那位暴君的行事他也见识到了,手段雷厉风行,抄家灭族前夕毫无风声。
他压下不安,想要尽快摆脱刺客的身份。
至少,不能再把籍贯注在琅琊王氏中,赢秀想了想,选择直言相告,刚刚将信条贴着鸱鸮上,月光陡然越进来,楼台的槅门无声地开了。
鸱鸮吓了一跳,毛绒绒的脑袋转过去,看清来人的模样,又慢吞吞地转了回来。
槅门正中,来人修长高大的影子投在月光中,黑影仿佛立在一地薄霜上,清冷危险。
赢秀一把把鸱鸮推到身后,顺手将它推出了船窗,身后鸱鸮噗嗤一下飞走了,偌大的静室内只剩他,以及门外的谢舟。
谢舟好似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抬脚走了进来,“船会停在宁洲,算算日子,正好是郗谙的尾七。”
他随口问道:“要去看看么?”
他还记得,赢秀那夜迷迷糊糊地唤了郗谙的名字。
赢秀愣了一下,回想片刻,终于想起郗谙是谁,那个给他下春药的高平郗氏少公子,“我为何要去看他?”
谢舟幽深的眸瞳望着他,凝视许久,似是发觉赢秀是真的不在乎郗谙,也没再提起。
赢秀见他一直站在门外,连忙上前将他拉进屋内,抱怨道:“傻站着做什么?不怕着凉?”
他抱来一道毯子,垫起脚尖,发现还是不够高,连忙瞪了谢舟一眼,谢舟俯下身,任由他将毯子披在自己肩上。
赢秀挨着他坐下,隔着厚厚的毯子,紧紧地贴着白衣青年的身躯,生怕他着凉。
谢舟:“……”
他掀开毯子,将赢秀裹了进来。
两人一起裹在毯子里,傻乎乎地罩着脑袋,鬼鬼祟祟的。
赢秀本就体热,缩在毯子里更是热乎乎的,抱着谢舟的手臂,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凉气。
谢舟任由他抱着,思绪罕见地飘远。
每到冬日下雪,少年时遗留的丹毒便会发作,让他痛不欲生,有了赢秀在身边,原本噬人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谢舟,”赢秀小声地唤他。
想到即将要说的话,少年不免有点紧张,面庞潮红,不知是闷的,还是本就脸红,漆黑柔软的髯发垂落,披落了满身,显得那张脸更加白皙,眸瞳清澈明亮。
谢舟低眉,静静地等待着少年接下来的话。
“那个……”赢秀试探着问道:“你觉不觉得,我们走到哪,过不了多久,当地的士族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