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暖和,被子是上好的丝绸,桌上点了一支安神香,再加之墙角的幽兰,布置得十分雅致。裴静没穿衣服,只盖着被子,他抱着枕头,歪着头趴在被褥上,几缕黑发垂在背上,头和肩膀都露在外面,看起来像只天太热,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呼呼大睡的小狗。
赫连翊在床边坐下,看他睡得醒不过来,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裴静的背。
裴静打了个激灵,他一瞬间就醒了,猛一激灵,后背像是冒出一双翅膀来,忽扇了一下。赫连翊终于闲下来,有空仔细观察裴静,这才发觉裴静的背肌格外明显,背沟很深,身体一缩一伸,浑身都动起来,于是裴静就这样伸了个懒腰,努力把手伸出去,直到手指撞在床头才停下,因为撞了一下,他的手又被迫合拢,最后就像是生气了似的,闷闷不乐地握紧了拳头。
赫连翊不由得笑出了声,裴静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嗯,赫连翊俯身下去。本想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你的皇兄了,但就在将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却忽然有了另一个主意。他没开口,只是忽然亲了裴静一下。
裴静扭得更厉害了,被亲了一口使他精神焕发,挣扎着要爬起来,但赫连翊却把他按住了。
“你好些没有?”
“昨晚差点死了。”
赫连翊受到严重的惊吓,赶紧摸了摸裴静的额头。却发觉烧已退了,也没再跟先前那样出汗。
裴静含含糊糊地嘀咕:“不是说这……昨晚有人来府中刺杀。”
赫连翊在一旁点点头:“我猜到危月燕和亢金龙,或许会跟着赵三娘一起潜入府中,特地让他们守在外边,保护你的安全。我听说,总督大人已经将危月燕杀死了。”
裴静嘴角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他颇有心计地趴着床上,因此这个微笑隐藏在他垂下的头发底下,并未被赫连翊看见。
赫连翊并未察觉这个小花招,继续安慰裴静:“你只需好好休息就是,我们昨夜抓到了亢金龙,库尔坎大师手下的几位高手,除了昴日鸡以外,全部都已经落入了我们手中。昴日鸡跟着库尔坎大师,整日说些占星之事,不是杀手,不足为惧。”
这个结果与裴静预料的丝毫不差,他故作惊讶,微微仰起头,挣扎着问:“你们抓到了亢金龙?”
赫连翊像按住一条案板上的鱼似的,把他又按了回去。
“早知道不跟你说了,我先前跟你说了,这些交给我来做,你只管休息就是了。”
裴静被摁回去,干脆翻了个面,他脸上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水汪汪的眼睛冲赫连翊眨了眨。
“昨夜虽然差点没命,但你回来,我觉得好多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这么说,就好像一刻都离不开他似的。赫连翊不知道裴静是因为病着在胡言乱语,还是故意这么说让他开心。只是,他心中有个主意,越发清晰了起来。
“可惜,我还有些公事,得一会儿才能过来陪你。”
赫连翊只坐了一会儿,连床边都没坐热,他探了探桌上的茶壶,发觉水已经凉了,也没有吃的,这才发觉自己也饿了。
一夜过去,已是早晨,总督府上上下下想必也都忙碌起来了。皇帝就在总督府内,今日必有盛宴。
“我出去差人给你弄些吃的来,你伤势未愈,需得静养,我就不让旁人进来打扰你了。”
赫连翊说得理所当然,实则把皇帝也归到“旁人”中去了。
这是他的小心思,裴静只装作不知道,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出去了。
府内很热闹,那是一种安静的热闹。总督府内外戒备得极其森严,府内的下人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此府内有皇帝、王爷、统领塞外草原十八部的三皇子和一位部落公主,总督大人眼瞅着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了自己,一时激动、惊吓、害怕、在屋子里反复踱着步,脸上遏制不住的喜气,亲自在后厨督查每一道菜品的制作。
皇帝在庭院中修剪一盆松针,从在寺庙中遇上、到上了马车,直到回了总督府,皇帝一直没有半分窘迫。今日天气晴朗,适宜在院中欣赏春色。赫连翊朝皇帝走过去,皇帝轻轻朝他点点头。
皇帝,比赫连翊想象中好相处,许多事情发生以后,其实都没有赫连翊先前担忧得那么可怕。他一这么想,却又忽然心惊,一瞬间发现,他居然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他已经体验过了真切的爱恨、还拥有聪明、年轻、生机勃勃的美好品质,前头还有许多美好的日子。一个年轻的男孩,被爱包裹着,在苦尽甘来的一瞬间,就会忘记了先前所有的伤痛,心中明媚得像这个春天,只有天上洒下来的,一缕缕金色的阳光。
赫连翊虽然觉得,自己这一路上所遭遇的艰难险阻,这辈子回忆起来,已经比很多人都多了。可一想到皇帝所经历的那些事,被人顶替、流落民间、遭人陷害到如此地步,等赫连翊再见他时,依旧是神定气闲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敬意。
苦难不分轻重,可总算是春暖花开了。
“陛下,在此休息一日,之后您必须立即回到京城。”赫连翊以前没学过这些,可当一切发生时,他并未觉得拘谨,也不需任何事先准备,这些话,就这样理所当然,却又非常轻松地从嘴边冒了出来,“我父亲将调令各部的玄铁大印交予我,我将竭尽所能,帮助陛下回到京城。”
皇帝悠闲地剪断一小支杂乱的树杈,手中的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响声。他剪下一截半枯的树枝,垂下手,回头笑着对他说:“你帮的不是我,是两国的百姓。”
赫连翊愣了一下,皇帝一下子谈及家国,他一时有点不太适应。
“朕这些日子在外,想的最多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因为朕知道,洛阳朕不多时便能回去,朕是那座城的主人。”
皇帝谈起此事,语气分外坚定,只是话说到一半,伤感起来,“可那些边关的百姓,战争多持续一日,便是多一日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