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那念头越滚越大,欲要破骨而出。罡风吹得他袖袍咧咧作响,搅弄的大殿中书纸狂动,烛台摇摇欲坠。白衣下面锢咒狂生,殿外忽听一声隐雷,像有什么越逼越近了。白观玉置若罔闻,收紧了两条胳膊,闭上了眼,缓缓将自己的面颊抵在贺凌霄发顶上。
黯淡烛火隐着他的神情,将他面容照得晦暗不清。狂风卷过,天上一声滚雷,忽有条锁链凭空生出,雷火般攥住了他的手脚,将他紧缚住,天雷从天而降,破窗直劈了下来。
贺凌霄再睁开眼时,人就已就在自己山下屋中。白观玉再没出现过,屋外被施了禁术,也没谁能靠近。第二日,等到那门再度被打开的时候,贺凌霄木然地折头去看,见是元微立在那里,面色相当冷漠,道:“跟我走吧。”
贺凌霄问:“我师尊呢?”
“你还有脸叫他师尊?”元微冷冷道,“面皮倒是挺厚。”
贺凌霄无话可驳,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元微到这来只能是得了白观玉的授意,她是法诫山掌山真人,是要带他回山受罚,贺凌霄也清楚。
“起来。”元微见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皱眉道,“别叫我再说第二遍。”
贺凌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起了身,如何跟着元微上了法诫山。待到两边铁铐将他双手吊在了石台上,贺凌霄仍是没什么反应。元微持着戒尺站在他身后,冷声道:“你犯下重罪,太巽不得再容你,明日要押你到三神殿众祖前将你除名,今日先留你一条命,施以戒尺三十,什么规矩你心里清楚。”
太巽针对弟子众多刑罚中,戒尺算是最重的刑罚一种。这戒尺足有半人高,手掌宽,尺上细细刻着太巽训诫经文,凹凸不平打在人皮肉上,痛如百蚁噬骨。尺上又有秘法,叫受刑者被打得再怎么皮开肉绽也昏迷不得,必须得清醒着全须全尾地受完。至于元微口中的规矩——不能躲,不能喊,喊一声,再加一尺。
戒尺重重抽打在他脊骨上,元微下手毫不留情,每下都使得是全力。贺凌霄还真就一下不躲,一声不喊,打到最后头晕目眩,又叫那上面的秘法逼得闭不得眼。三十下完,他背后衣裳已破完了,血肉模糊成一团,没一块好地方。
腕上的链子放长了些,叫他失力跪在冷硬石地上。元微立在他面前,神情冷漠,眼底隐有嫌恶,开口道:“你和陈秋水还真是一模一样。”
贺凌霄低着头,没有答。又听元微说:“倒不是你这张面皮,你只看相貌,和她没半点相似。只是行事作风真是处处随了她,看得我作呕。”
贺凌霄不想再驳,低头听着。元微却忽然俯下身,一把将贺凌霄的脸抬起来,这回眼中的嫌恶更甚了,直攀上了她这张生得刻薄的脸,恨意不加掩饰,不晓得是对贺凌霄还是对陈秋水。
贺凌霄说:“只看样貌……师叔也与芳菲没半点相似处……”
“别提我的女儿!”元微怒道,“你这小子,也别再叫我师叔!你听着,犯下这样的错都是你咎由自取!要怪就怪你生成了陈秋水的儿子,要怪就怪你不该上太巽来!你为什么要登太巽?为什么又要在我太巽搅出这样一场祸乱!你娘以前犯下的罪孽还不够吗!”
两侧肩头的骨头像要给她活活捏碎,贺凌霄无话可说,也实在没力气再说,头垂下去,滴滴答答落下许多血。元微却不允他埋头,再强硬地将他的脸抬起,逼他直视自己,恨道:“我告诉你,你跟你娘一样,就是个举世的祸害!她害了太巽,害了我的师尊;你也迟早会害了太巽,害了你的师尊,害了我女儿!你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你真该去死!”
她的话如一条条阴冷毒蛇,吐着信子往贺凌霄耳朵里钻。贺凌霄脸还叫她抓着,避也无处可避,下意识问:“我师尊在哪?”
“师尊。”元微冷冷道,“你还真有脸面再提起他。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他不会再管你了。”
贺凌霄虽然早就料到了,但骤然听了这话,心底还是直冲上了股莫大的痛苦。
“你这样的邪魔后患,还指望他能有什么慈悲?我告诉你他说了什么,他说——”
贺凌霄隐隐已经能猜到白观玉的话是什么,竭力将身子蜷起来了,好像这样就不用再听,不用再看一般。他心想我知道所有人都这样说,但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那几个字就……
“——邪魔外道,不必再留。”
元微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尖刀,闪着森森寒气,“你这样的妖邪后患,眼里藏着祸根,再不必留!”
毫无预兆,她手中刀直刺向了贺凌霄的左眼,贺凌霄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便叫一股灭顶的剧痛恶狠狠攥住。冰冷的尖刀磨着他的眼眶骨刺进去,鲜血喷涌而出,那是贺凌霄此生尝过的最刺骨、最猛烈的痛楚,逼得他失声狂喊,他这辈子还从没这样声嘶力竭地喊过。元微心狠手辣,攥着那尖刀使力一挖——
一颗红白相间的眼球骨碌碌滚在地上。
猩红的血瀑布似的流下来,贺凌霄满面鲜血,左眼眶中只余一个黑洞。那颗眼珠滚到不远处,冒出丝丝血黑邪气。元微立在他面前,嘴唇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贺凌霄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旁只余巨大嗡鸣,灭顶的剧痛如绞人的铁网,来回割着他的神志。忽听有个声音清朗叫他:“凌霄。”
透过眼前那层模糊的血红,贺凌霄看见陈秋水站在他面前,面庞清晰如昨日,浅笑道:“我的儿,别哭了。”
“过来。”陈秋水张开了手,“来娘这。”
我痛啊,娘。
人生下来本就要这样痛的吗?
我想回家去,娘啊。我想回家去。
我不修了,我不要了,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家去吧。
地上那只眼球中冒出来的邪气打着旋没入了他体内,贺凌霄浑身剧烈抖着,身心叫那痛苦盖满了,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眼前人是谁。他的脸又叫谁抬起来了,森寒的铁器贴在他的右眼下,元微是想将他的右眼也依样挖出来。
贺凌霄忽然就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气,邪气与真气交织着爆发,生生挣破了腕上的铁铐,夺下了元微手中尖刀,往她脖颈中使力一捅——
元微双眼猝然瞪大了,贺凌霄身上的邪气狂涌着缠上他手里的刀,刺入她血骨,根根挑断了她的脉络,叫她爆体喷出一口血。不偏不倚地喷到贺凌霄脸上,无比鲜明地衬出他血红的眼球,和一张魔气丛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