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过来的时候,他身上就多了件白色的外袍,贺凌霄抓着那袍子一愣,猛地坐起来,这才发现外头天已黑透了。
白观玉还坐在那,淡声道:“醒了?”
“师,师尊。”贺凌霄尴尬地笑了声,“您这里真的好凉啊。”
他刚睡醒,一时口不择言,这话刚出口就想扇自己,忙又将嘴闭上了。白观玉静了好一会,“凉?”
“……啊。”贺凌霄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最近外头实在太热了。”
他能猜到白观玉下面要说什么,“修行之人怎可贪凉怕热”“修行本该吃苦”大概就是这样的话,但白观玉没这么说,他捧着那本书沉默了会,对他道:“外头热,为何不施避暑诀?”
贺凌霄一愣,“不是说不准弟子们用这种法术贪图安逸吗?”
白观玉:“谁说的?”
贺凌霄:“……掌门师伯。”
白观玉看着他。
贺凌霄:“…………”
奶奶的。
这事说起来那可就早了,那会贺凌霄刚上山不久,不适应太巽极冷极热的天气,练剑时弄得满手冻疮,盖御生瞧见了,和他说这都是修行之人必经的事,修道当先修身,得先吃了苦头才能读懂经书里说的是什么意思,锦衣玉食只能堆出来一腔败絮。又说太巽山训中有“知苦”两字,乃太巽开山祖师历世时悟出来的,要他好好铭记在心,夏暑冬寒都是人间味,等有朝一日追念都追念不及,不要怕去经历。
贺凌霄如今再想想,他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好像也只是哄孩子的一段安慰话罢了,确实从头到尾没提到过“不得用术法”这几个字。
——那他岂不是白挨了七年的寒暑!
他咬牙切齿地将这件事的来由跟白观玉说了,白观玉听后却点了头,道:“确有此事。”
嗯?贺凌霄愣了下,还真有啊?
“新弟子入山,习得如何使真气入体前不得用术法避暑寒,这是真的。”
“……啊。”贺凌霄回想了一下,自己刚上山时成日过得鸡飞狗跳,稀里糊涂地就过来了,好像还真没注意过这个事。
他问:“师尊,这就是为了让弟子们‘知苦’吗?”
白观玉点了头,“修道好比凡世中的农户开田,暑热寒苦百味都需尝了才能知道。”
贺凌霄脑子里就浮出一副农户在烈日下挥汗锄地的场景——放眼望去是无尽的田地,一把锄头慢慢开垦过去,春撒种,秋收割,年复一年,世代相传。白观玉这比喻挺形象,还真有点相似。
民间有些道观中,不求长生得道只求修身养性的,有些还会在观后开一片田地,众道士就真会吭哧吭哧的提桶种地去,土壤是万物之本,田中自理荒秽,看蔬果破种发芽,观林中鸟虫来去,又怎不算另一种模样的“寻道”呢?
贺凌霄问他:“若不知苦会怎么样?”
白观玉说:“不知百苦,难有慈悲心。”
贺凌霄听明白了,笑着说:“那师尊,为何能引真气入体后又可以使术法避暑寒了,不用再‘知苦’了么?”
“已可引真气入体,就说明是正式踏入了仙门,从此不再与凡尘事有关。手里拿着剑,就需得知道剑该用在何处,世人称你一句‘道长’,不能自己先愧了这二字。”
贺凌霄将这段话在心底里过了一遍,牢牢记着了,郑重道:“师尊,我记得了。”
寻道路多磨难,悟道总是要从人间百种事中才能窥得一角。贺凌霄思绪飘散地很快,想起来今天顾芳菲疯癫的样子,忽然问他,“情苦也算必要经过的一种么?”
白观玉看了他一眼,“算。”
“什么样的算情苦?”贺凌霄兴致勃勃,手肘撑在白观玉面前的书案上,“师尊,您有没有历过情苦啊?”
对师长问这种问题实在有些僭越了,贺凌霄也是一时狗胆包了天,赌白观玉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怪罪他。果不其然白观玉面色都没变一下,平淡道:“我修苍生道,没有情苦。”
贺凌霄哦了声,倒也不觉得意外,他实在想不出白观玉含情脉脉的样子,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古怪,古怪地叫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白布上沾了泥那样古怪。
他不说话了,自己在那想了半天,过会忽然抱着双臂埋头笑起来,又不敢放声笑,憋得两肩都在抖。白观玉无奈道:“又怎么?”
“师尊。”贺凌霄抬起脑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对不起师尊,弟子就是突然想起来顾芳菲那天去跟芫兰真人说的话,她说‘人都是要历情苦的,你不跟我试试怎么知道苦不苦’……噗,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直不起腰,趴在白观玉书案上闷声大笑。白观玉垂眼看着他,手里的经书翻不下去了,殿外夜深人静,隐有不知名的虫鸣响起,白观玉定定看了他一会,抬了手,手中经书不轻不重地敲在贺凌霄的后脑勺上。
他低声道:“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