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观玉将茶盏搁在桌上,一声闷响,敲得贺凌霄回了神。白观玉双目抬起,淡声道:“我说了,万事有我。”
案上烛火跳跃着,白观玉生着双浓墨细细描出来似的眉眼,轮廓深邃,薄而利的眼尾出锋似的勾出去,不挑,却叫人觉得像把脱鞘的弯刀。鼻梁挺直,唇薄,惯常抿着,显得有些严苛。昏黄烛火将他本就深的五官映得更深了,直直看过来时,便显得有些冷峻的迫人。
贺凌霄听着自己心下重重一跳,讷讷地回:“……是。”
白观玉便将那双冷峻的眼一敛,“你在担忧什么?”
这话说得像问责,虽他语气还是惯常的淡,可贺凌霄还是习惯性出了些冷汗,道:“弟子没有担忧什么。”
“不许扯谎。”
贺凌霄确实是在扯谎,且扯得是个十分拙劣的谎。他眉头紧皱又一松,抬头去看白观玉,对上他的眼,又是一愣。
白观玉的目光没有移开,案上烛火跳跃着,反倒让他的眼更深更沉,贺凌霄怔怔望着,那光影跳跃一下自己的心也就跟着一跳。天地静默,似乎这世间只剩下了两人之间的桌案……还有这案上随风轻晃的烛灯。
“遇事只想着躲,闭口不言,吞吞吐吐,我是这样教你的?”
贺凌霄叫他说得头一低,只好认错道:“弟子知错。”
“我不是叫你知错。”白观玉平静道:“我是要你说。”
这个“说”字他落音稍重,有强调的意思在。贺凌霄只好说:“弟子是在想这铜镜出自谁手,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引我去那座祠堂?”
后头还有一句话,贺凌霄不知道该不该说。指尖叩着桌板,犹豫半晌,末了还是道:“弟子觉得,我一人去就可,师尊不必跟着来。”
白观玉慢慢开了口,“为何?”
“若有什么,弟子一人担着就是。”贺凌霄说:“您不必跟着我淌这趟浑水。”
白观玉没音了。
贺凌霄性子执拗,从小就容易钻牛角尖。长大后自知这特性不讨人喜欢,有意收敛了些。但本性还是分毫没改,白观玉反复告诫他思虑不宜过多,这么多年说来说去,白费口舌,贺凌霄是半点也不知道改。
说教没用,下咒没用,总是将“知错”挂在嘴上,干得仍尽是离经叛道的事。这急于撇清关系的话落到白观玉耳朵里,叫他心下无来由升腾起一股怒火,可惜他多年冷惯了,喜怒不显,落到别人眼里也只不过是一言不发地沉默着。贺凌霄说完那话就心惊胆战地等着白观玉斥他,见他一言不发,叫了一声:“师尊?”
白观玉抬目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仍是淡的,淡的像屋檐上的雪,钻人骨缝的冷。贺凌霄却不知为何喉头一梗,也是瞧着他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视线内却一暗,是叫白观玉抬指将烛灯熄去了。他的声音落到贺凌霄耳旁,沉甸甸的,“去歇吧。”
一间房,自然也只有一张床。贺凌霄站起来,下意识道:“弟子打地铺就好。”
白观玉:“我不用。”
白观玉非必要是用不着睡觉的,通常只是打坐。但白观玉也是人,是人就会累,先前这一路风餐露宿,几乎没正经歇在房中过。贺凌霄道:“师尊,您休息会吧,弟子不累。”
白观玉冷道:“不用。”
贺凌霄琢磨了下他的语气,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怎么听着好像正在气头上?可惜唯一的烛火叫白观玉灭去了,屋外只有一轮半隐云后的孤月,投下的光聊胜于无,叫他看不清白观玉的表情。
贺凌霄估摸了下床的宽度,觉得睡两个成年人还是绰绰有余,试探道:“不然,弟子僭越,今夜挤一挤好不好?”
他方才连和白观玉同坐一张桌都不敢,现下却敢叫他来睡一张床。贺凌霄是觉得自己再多说两句白观玉多半是要强行将他封在那床上,又不忍他在那凳子上坐一整夜——这凡间粗制滥造的竹凳子能舒服到哪里去?横竖小时候……贺凌霄想到这一愣,小时候我有和师尊同睡过一张床么?
似乎是没有的。
白观玉不言。贺凌霄便站着等了他一会,半天,他视线渐渐也习惯了黑暗,也实在是白观玉的白衣太显眼,叫他想看不见也难。他瞧见白观玉手臂一抬,他头发散了下来,银冠搁在了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