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像是什么呢?
某一天,你还小,你惹你爸或者你妈生气了,但碰巧此时家里来了客人,他们不好发作,拉着你有说有笑有零食,你知道,客人一走,你的死期就要来到。纵使休马没有一个正常的爸妈,他也依然懂这一套道理。千变万化,万变不离其宗,休马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怎么死呢?他不知道,这比知道还要吓人。
后视镜里的人还在盯着他,接着幽幽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算是什么问题?
休马微微颔首,没等来尤天白的下一句话,他问道:“你不对还是我不对?”
尤天白对他的回答一时无话,拧了下眉头:“我没在说我们,我说的是他俩。”
老五和老七。休马没再看他,重新靠回椅背上,思索一番。
“他俩从来都挺奇怪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倒也是,或许从路上第一次遇到他俩劫道开始,整件事就和正常人划分开了距离。
“不是说这个,”前方要进高速,尤天白打着转向灯调过了车头,“直觉,他俩都不太对。”
在长林村待着的三天,虽说算不上好吃好喝,但至少没在黑龙江的狂野大自然里冻死,休马很知足,他看不出来这有什么奇怪的。
高速公路上没什么车,尤天白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说道:“在村子里的时候,所有我们不在看着他们的时间,他们都在盯着我们。”
饭桌旁,小院里,山顶上,包括老太太坟头前耍枪舞棍那几十分钟里,两双四只白刷刷的眼睛,长在叔侄俩黑漆漆的人影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看。休马彻底闭上了嘴,一阵凉意从脑袋后泛起来,他回头望了一眼,车厢后比往常看起来还整齐点,毫无异常。
“是不是你的错觉?”他问尤天白,“他们一家人都缺了一半了,够可怜了。”
此话倒是不假,尤天白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张开嘴呼出一口气。
“也可能,毕竟我第一天晚上还梦见他们拉我跳大神。”
休马想象了这个画面两秒,接着笑出了声。绷着的劲儿消了些,他感觉没有那么难受了。
今天的天气意外的不错,清晨的时候还雾蒙蒙,现在已经拨云见日了,太阳光洒下来,看见个桃花源也不奇怪。北方的春天太短暂了,休马看着车窗外,多享受了片刻这难得的温暖,接着他问尤天白:
“那你早上提前出去修车,是因为觉得他们奇怪吗?”
“对啊,”尤天白语气平淡,像是讨论油价或天气,“不早点走怕被杀了拌饲料喂鸡。”
言之有理。车前的朱砂莲花左右晃了晃,对车内的沉默无以言表。
副驾驶上的人把脸转向车外,问道:“你确定不是在躲我吗?”
昨晚的一切都瞬间涌了上来,小房间里的灰尘味,灯泡的滋滋声,皮肤相接时的摩擦感,还有舌头上微微的苦味,休马没抽过烟,但知道那是烟草的味道,闻着呛人,舔起来发苦,怎么尝都不好吃,但总有人神魂颠倒,这么说来,这个感觉和尤天白身边的感觉很像,但那个总忍不住去尝的人就是他。
但结果不总会漂亮。
“你自己说过愿意给我奖励的。”休马在看着窗外的云,一朵无聊的云彩,车往前跑,枯燥无味的云很快没影了,只剩下一片更无味的天。
面包车上,几天以前,在玻璃制品厂外的那个晚上,躺在座位里的时候尤天白对他说的。
爱一个人很无聊,爱尤天白这样的人更甚,所以他愿意给休马一个机会,即他愿意在这场无所谓的单恋长跑里偶尔给他一点甜头,听上去不仅不负责任,而且相当幼稚,但休马愿意听。
“床上的话你也信?”尤天白被他说得有点哭笑不得,摆正了车后镜上的朱砂莲花,这玩意晃来晃去怪烦的。
“不让我亲别人这句话也是你在床上说的。”休马的反应力倒是快,马上续上了他的话,“这话我是不是也不该信?”
对话戛然而止,尤天白没再回他,莲花也不再晃悠了,天空是冷冷的蓝色,一丝白云都没有。
老师傅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素未谋面的东洋高手,也不是技压群雄的世外奇人,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兵蛋子,死不了,伤不了,不怕痛,更离不开,对这种人,如果真用了力气就有种提前认输了的感觉,但要是不用力气,就他妈输定了。
尤天白选择放弃思考。
但一直闭着嘴连缓兵之计都算不上,平时在车里听过的三国演义和孙子兵法,在这一刻通通都没了效果,他的大脑比此时此刻的天空还要干净清澈,一尘不染。
一片空白。
虽说空白,但他却能想起小时候当着黄书看的《红高粱家族》,想起掌柜的对家里的长工心有所许,云雨之情后却要装作毫不在乎,只对那日日期盼与之相见的长工说一句——好好干!
好好干啊,尤天白,好好干啊,少爷!
如果现在把车窗打开,窗外必定就是书里所写过的春风拂面,伴着新种高粱的清香。伶牙和俐齿,尤天白一丝一毫都咂摸不出来,但却清晰地记得故事里,他们两人躺在高粱地里相亲相爱、耕云播雨,还有主角躺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低沉喑哑的一句“天哪”。
天哪。
他向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少爷也没看着他,这俩人一个看路另一个也看路,没人看着彼此,但却彼此都想看着。如果不是现在方向盘握在尤天白自己的手里,他真想闭目养神上一会儿,想逃离这片无话可说的黑龙江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