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原来会去山里找他奶奶,是他奶奶的这么一回事儿。尤天白走在队伍最后面,心里如此想到。
天已经开始黑了,漫山遍野笼罩了一层亮丽的蓝,远处的村庄里,袅袅升起灰白的烟,老七在前面走,步子比烟都要轻快了。
十分钟前,他们在屠家奶奶的坟头上,表演了一场精彩的武术,表演者是休马,主持人是尤天白,没有刀枪棍棒,老五找来了一支插在地里的旗杆,没有唢呐和锣鼓,全靠老七的手拍,面朝深山,观众就是老五和老七,兼无数山里的游魂。
表演结束,老七很开心,他说他奶奶也很开心,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睡在底下十几年的老太太的心思的,尤天白不敢问,也不敢细想。
回了村子,路灯亮起来了,山村里特有的空旷感笼罩着,连羊叫声都小了。尤天白打小卖部拎了瓶水,站在门口先漱了个嘴,他拦住了正准备进门的休马,反手把瓶盖拧好,递给他。
“漱个嘴。”他解释道。
休马接倒是接了,没拧瓶盖也没喝,一脸疑惑:“漱口干嘛?”
“你刚跟死人一块儿玩了一晚上,现在要进活人地盘了。”尤天白向着山林里指指,又抬手在休马端着水的胳膊上拍了下,“这是规矩,快点,听话。”
尤天白身上有股市侩又神叨的劲儿,说现实也不那么现实,说迷信也不那么迷信,这样的规矩休马也没说有什么忌讳,倒是愿意遵守——他把手里的水瓶转了一圈,问题出在水上,这水是尤天白喝了一口的。
难道这不算亲嘴吗?
院子外响起了声音,听起来叔侄俩也到了。休马毫不犹豫地拧开了瓶盖,凑到嘴边,向着喉咙里灌进去。
再进门的时候,平房里已经点起了灯,通亮的灯泡在房梁上照,显得小房子暖了许多,屠家嫂子捧了捆柴火从屋里出来,看来是去烧炕了,和一伙人打上照面的时候,她脸上又堆起了刚见面时那样的和善微笑。
“真不好意思啊,小屋里没有炕,俺们也不敢烧炭盆怕中毒,如果你们晚上要是冷,就去我家孩子那屋挤挤。”
不睡羊圈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了,哪有功夫管什么有没有热炕头。尤天白赶忙摆摆手表示干活的人火力旺,睡上炕反而不习惯。这不是真话,尤天白现在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冻到不像自己的了,只祈求盖上被子能暖和点。
在他和大嫂寒暄的时候,休马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眼睛盯着墙上的伟人画像,手指在唇边抹了抹。
水没什么特殊的味道——这是废话,如果水真有什么味道,水就不是水了,但他确实期待过这瓶水有什么不一样的味觉或触觉,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在他愣神的功夫,尤天白还在和这家的女主人唠着,大嫂还专门开了平房顶上的热水器,嘱咐两人想暖和暖和可以尽快洗一下。
见休马这小子一路都在望风景不说话,尤天白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反手给了他后背一巴掌,休马如梦初醒,赶忙回答道:“嗯!我喝。”
喝什么?洗澡水吗?
整栋房子都沉默了,尤天白大笑三声打破沉寂,推着休马就往屋里走,用一顿客气话掩盖了这小子刚刚神游回来的事实。
回到屋,关起门,他才收起脸上和人寒暄时专用的笑,大嫂太能唠,他被唠得脸都有点僵了,又冷又僵。相比之下,少爷的神情就正常许多了,正常得超然物外。
“想什么呢?”尤天白自言自语了一句。
之所以说是自言自语,是因为他也不期待着少爷去回答他,房间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只有他和休马两个人,多呼吸一下都能听得出来。
“我先去洗澡。”他又起身向着门,这是个借口。
大嫂不在外面,老五和老七也不在,只有刚进门的柴火间亮着一盏不明亮的白炽灯,尤天白低头瞄了眼手机,这才晚上八点,他又向着窗外看,如果说东北的城里尚且有给路人留下的灯,那山村里就是真的没有了,因为这里压根就没有过路的人。尤天白这样的,顶多算是倒霉催的,跟外面的孤魂野鬼属于一类人。
想到这里,他没再接着往外面看,这正对着大山的窗户连个窗帘都没有,他挺怕再多看两眼就看到个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他锁了手机,钻进四方砖砌出来的浴室。
再出来时,连门厅的灯都关了,尤天白缩着脖子钻回到房间里,少爷正坐在床沿上发呆,连回来时穿着的外套都没脱。
尤天白对他这副学霸专属的不带手机式发呆模样已经很熟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又发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