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印象中,他寄住在客舍这几日,门客似乎总是很忙,忙于案牍,从未主动来见他。
这段日子赢秀忙着整理海匮阁的卷牍,看得乐不思蜀,也忘了主动去找门客。
他心里头还有一个疑问,藏了很久,想找谢舟问一问。
谢舟似乎从来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听闻赢秀要带他一同泛舟,先是一愣,随后点头应允。
远处群山峭蒨,近处绿水湛然,一碧万顷,渡口上人来人往,有纤夫呼号,钓叟叫卖。
旌旗在半空中飘飞,飘过一重,远处浪涛便掀起一重,秋风声江水泱泱南去。
赢秀走在这里,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谢舟,晴空如洗,天光辉映,白衣门客更显琼华皓质,洁白冰冷,艶美与危险交织,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谢舟很好看,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
世无其二,世间唯一一个谢舟。
少年偷看总是不知道掩饰,亦或者,他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看。
走在前面的门客骤然停下脚步,跟在后面的赢秀还没停下,险些当头撞了上去,少年捂住脑袋,抬头控诉他:“谢舟!你干嘛停下呀。”
谢舟顺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少年用金绫扎着高马尾,金绫混在发尾里一晃一晃的,原本有些枯黄的发质已然变好了许多,渐渐有了些光泽,此刻正柔软地依偎在他手掌下。
他把刺客养得很好,这个认知让门客莫名有些愉悦。
只是似乎还不够。
刺客身边有很多人,这个渡口上来来往往的百姓都会朝他打招呼,那十五个儒生明明在江上,却还是划着舟过来呼唤赢秀,还有那个年轻的王氏子弟……
太多人了,门客几乎要数不清了,他也懒得去数。
有这张皮囊在,那些人都不算什么。
这幅原本让他厌恶,恶心的皮囊,竟然为他带来了这样的好处……
门客轻轻弯了弯唇,眼底没有笑意。
“我们也去划舟吧!”赢秀熟练地从门客的手掌下钻出来,拉着他雪白的袍裾往前跑去。
十七岁的少年跑得很快,金色的袖袂鼓满了风,像一只轻盈灵动的鹤,自由地朝水边飞去。
谢舟被他带着来到栈道,这里挤满了小舟大船,钓叟提着鲜鱼兜售,满头白发的艄公在河边叫客。
那些艄公见到赢秀,惊喜地睁大了眼,更有甚者跳下船包围他,热情地招呼他:“小恩公!坐我的船!我不要银子!”“你一边去,怎么可以不要银子,小恩公坐俺的舟,我给你银子!”
卖鱼的见到赢秀,连忙围拢过来,双手提着活蹦乱跳的鲜鱼,迸溅着水珠,“恩公!这两尾鲮鱼你拿去煮了,若是不够,到时候我再给你送。”
早早采莲蓬归来的大娘也挤了上来,捧着竹篓,里面全是刚剥好的莲子,“恩公看看我,莲子清心,你就当零嘴吃。”
赢秀有些手足无措,叫他提剑杀人,那容易,要他接受别人的好意,那可有点难办。
何况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用来卖银子,换取米面的,他怎能拿人家的东西。若是不拿,又拂了他们的好意。
“诸位的好意赢秀心领了,还请让让。”青年的声线冰冷彻骨,分明态度和缓有礼,却叫人没来由地发怵。
众人这才注意到小恩公身边的郎君,一身白衣,清冷出尘,气质矜贵淡漠,无端让人畏惧,两膝颤抖莫名地想要跪下。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十六渡的百姓先是安静了一瞬间,随后迅速散开,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望着赢秀,试图让他收下自己的东西。
最终赢秀从采莲娘子手中拿了一株小小的莲花。
他转头将莲花递给谢舟,眼睛亮晶晶的,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小小的一株莲花,没有竹楼外的接天莲叶漂亮,静静地绽开花瓣,柔软地躺在手心里。
透过花瓣的罅隙,低眉能看见少年明亮的笑眼。
白衣门客捧着小小一株花,低声道:“我很喜欢。”
少年捂着脸,别过头去不看他,忽而径直钻进最近的篷船里,像只灵快的鹤,金色的袍裾和乌黑发丝在追着他。
船头的艄公一脸惊喜,骄傲地朝附近羡慕嫉妒的艄公抬起下巴。
一切都显得那么轻盈,美好。
门客在原地静了片刻,直到少年从船篷里钻出一个脑袋伸手朝他招呼,他才如梦初醒,缓慢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