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然接过药方,满心都是:“再早几日就好了”、“再早几日,或许就来得及”。
顾来歌最终也没能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在太医惊惧的目光里抬手,擦去自己脸上一片冰冷的潮湿。
恨命偏不由人,不然不至于有什么身不由己,也不至于有什么情深不寿。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政不可一日停滞。但顾来歌却始终不肯再见任何人。甚至还包括昔日最倚重的老师赵如皎,和年少时的伴读伶舟洬。
赵如皎忧心忡忡,与一众忠直之臣竭力维持着朝中局势,处理日常政务时也焦头烂额。但许多要事必不可免,仍需圣裁。眼看顾来歌消沉日甚,国事有耽搁之险,赵如皎万般无奈,只得先与如今的户部尚书伶舟洬商议。
“却行。”他看着沉默的伶舟洬,语气里不自觉带上如往年般的慈爱,但提到要商讨的事,又被无奈的叹息一笔带过了:“陛下这般模样……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啊。”
赵如皎阖目叹息,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与疲惫,“诸多要务亟待决断,你我虽可暂理部分,然终非长久之计。”
伶舟洬垂着眸子,语气恭敬,细听也是藏不住的悲痛:“老师所言极是。陛下向来重情,骤失皇后,悲痛难以自持,臣理应为陛下分忧。”
他抿唇微微颔首,将姿态放得极低:“可惜却行才疏学浅,愿听凭老师差遣,暂代陛下处理紧急政务,以免朝纲动荡,失了人心。”
赵如皎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却只是伸出手,轻拍了两下他的肩头,只此举动而已。
此后的两月有余,赵如皎与伶舟洬共同把持朝政大局。伶舟洬谦卑恭敬,无论大小,事事都要先向赵如皎请教过一遍,决策皆以稳妥为重。
不出七日,他的字迹模仿顾来歌御笔朱批,竟能有七八分相似。批阅奏章时,他总是先请赵如皎过目一边,言辞恳切:“老师看此处如此批复如何?可有哪里不妥当?”
赵如皎不疑有他,更多时候,他甚至会暗暗在心中赞许——此子确实忠心能干,堪当大任,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他从不知晓,顾来歌亦不知晓。伶舟洬曾在某日下值后,于无人的宫道转角,远远望见椒兰宫紧闭的宫门,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化在呼吸间的无声叹息。
伶舟洬依旧孜孜奉职,甚至比以往更加果决,手段亦更老辣,诸多事务经他决断,竟从未出现半分纰漏差池,引得以公孙望为首的不少朝臣,暗中结派,称赞不已。
到底是大戠国祚未尽,许是赵如皎和伶舟洬二人的日夜辛勤,又或是先皇后许氏在天庇佑显灵。再一年后,越东这场疫情,随着一个蝉鸣悠长的晴夜匆匆逃去了。
顾来歌经过漫长的自我放逐后,在次日清晨,又重新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他被透过薄云的阳光刺得微微眯起双眼,抬手去遮时,那从指缝中透出的几缕光亮变得柔和,正巧落进了他泪都流干后,暗淡无光的眼睛。
他瘦得快要脱形,重新出现在朝堂上时,有人松了口气,亦有人唏嘘。纵然顾来歌依旧面容憔悴,却毫不犹豫地收回权柄,亲自理政,甚至比从前还要勤勉几倍。
帝师赵如皎欣慰之余,多次与他谈到伶舟洬不可忽略的丰厚功绩。
顾来歌抬眸间正好与他对视,只见他行礼跪拜,语气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真挚:“陛下圣明,能脱身于颓丧,实乃万民之福。臣浅见寡识,唯恐有负圣托,今陛下康健,臣终可安心了。”
顾来歌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抬了抬手,听不出情绪:“请起吧。这些日子,辛苦你和老师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伶舟洬起身,垂首退至一旁,姿态一如既往的谦卑恭顺。
顾来歌重新接手政务那几天,原本有些力不从心,他在赵如皎的指点和伶舟洬的协助下重振旗鼓,又从亳平开始,试着推行了各种新策令。
有群臣反对,也有一部分认为不妨一试。还有一小部分,下意识先看向了伶舟洬的方向。
一时之间,各种心思交织在朝堂上这片看不见的空气里,像一张巨大的蛛网,一圈一圈扯紧,有飞虫行差踏错,就永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是夜,狂风大作。估算日子,也该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节气。
彼时伶舟洬正埋首于书案,目光在“准”、“驳”、“再议”之间流转。忽而窗外树影被大风推的凌乱,树叶抖动的声音,毫不费力地盖住他落笔的微响。
他莫名被激起一阵烦躁,随意将笔搭在砚台上,走上前去,伸手推开半扇窗。
本以为不是个好天气,结果那风声势浩大地迎面扑过来,大半也只是将他的寝衣扯得不那么规矩,另一小半则从他身侧绕过去,竭力卷起几卷薄页,却连那本就快要燃尽的烛火都吹不灭。
伶舟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呼出去时,恰被风裹挟着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