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杨徽之浑然不觉,他语气真诚,见裴霜面上表情不变,自己反倒带上了几分未能顾及礼数的自责与歉疚:“只是我们这一去,快则一两日,慢则可能需要三四日,怕会耽误了大人行程。”
其实,杨徽之本意是希望能听到裴霜一句“那我先回阙都”,好能单独陪着陆眠兰回去一趟。
可惜的是,裴霜虽并无异议,但着实是没能看穿他隐匿颇深的小心思,只淡淡应了一声:“嗯。人情伦常,理当如此。”
他没什么犹豫便答应了,这般爽快,倒惹的陆眠兰一阵心虚。
回门一事,原本也只是为了搪塞杨徽之,随口诌来的理由。虽说她确有回柳州一趟的想法,但眼下却正值至关重要的时刻。没想到这裴大人看着不近人情,但意外的好说话。
“好了,言归正传。”裴霜不再多言,抖了抖袖口,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薄纸铺在桌上,指节压平边角,“原要核验六年来所有账册,但时日紧迫,只得先抄录了亏空最巨的几项。”
纸背透光,墨迹犹新,散着隐隐墨香。陆眠兰目光扫去,一眼便瞧见那几处最显眼的朱批——
天顾二十一年,春茶税,账录徵银八百两,实入库六百二十两,缺额一百八十两。经手胥吏:槐南抚北调任夏侯昭、本地擢用王琨。
天顾二十三年,端溪茶课,账录徵银一千五百两,实入库九百两,缺额六百两。经手胥吏:夏侯昭、本地升补李茂。
天顾二十四年,山田租赋,账录徵银两千五百两,实入库一千一百两,缺额一千四百两。经手胥吏:夏侯昭、槐南钟吴调任赵既明。
天顾二十六年,茶引税,账录徵银两千两,实入库一千八百两,缺额二百两。经手胥吏:赵既明、新补周赋。
天顾二十七年迄今,茶课并田赋,账录已徵银三千四百两,实入库三千四百两,无缺额,足数。经手胥吏:赵既明及众差役。
杨徽之面色沉凝,指尖点在那数额最巨的缺额上,声音压得极低:“一千四百两……这已不是胥吏中饱私囊所能解释。若无上官默许乃至勾结,他绝无可能如此胆大妄为,更吞不下这般巨款。”
陆眠兰也眉头紧锁:“这个夏侯昭是谁?怎么近几年不见他的任职记录?”
她看向裴霜:“往年经手之人,除了这个夏侯昭,其余胥吏年年更替,唯有他,从调任之初至大前年,经手所有巨额缺漏项目,稳坐如山。”
陆眠兰言罢,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些年来所有的缺额,还没算清楚到底是被侵吞了多少,便听见裴霜语气冷冽:“此人户籍在宜都宁州。前两年辞官后,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杨徽之了然:“估计是怕事情败露,卷钱奔逃了吧。这个新来的赵既明……应该就是被推过来,接手这个烂摊子的。”
他说话间,指尖点了点最新的一列:“这个赵既明来了之后,确实补足了亏空。只是长年累月的苛税已然伤及根本,要想一年内就扭转局势,只怕是难如登天。”
裴霜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抬眼望向杨徽之,语气里是少有的紧绷:“我已让手下继续追查夏侯昭下落。你那边如何?”
杨徽之微微摇了摇头,先是看了一眼陆眠兰:“舅父商队里搜查出来的那批铁器,是被新熔炉重塑过的,没有官府的铭文,就无法追查来源。”
他说到这里,带上了些安抚意味:“不过,我已经派墨竹和墨玉去核验。正在翻看当日舅父商队里所有人的口供,应该能根据这些和商队路线,确认是哪一段路被人潜入,从而藏入器具的。只是也需要时间。”
其实在确认能给常相顾销案时,陆眠兰就已经算不上心急了。她听过裴霜和杨徽之搜集的线索后,却有些犹豫,又想到采桑和采薇打听到的那些消息,忍不住多思。
会不会只是凑巧?她暗暗思忖: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驱散的司照大疫,怎么可能会和徽阜的走私案、槐南的税收贪污扯上关系?
杨徽之见陆眠兰面色不佳,还以为她是为案件发愁。他慢慢凑过去,低声在她耳侧开口:“别担心了。估计顺利的话,不出五日,我们就能回去了,还能带你见一见父亲。”
他语气柔和:“我们才成婚那天,他传信盼着让我带你回来看看,说是多年不见,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陆眠兰静静听他说话,也不自觉放松下来。她应过之后,还是没有开口提司照纹样一事,只想着先解决眼下要紧事,之后能确定过再说别的,也不算迟。
“再过一会儿,就该天暗了。”杨徽之看了一眼窗外,晚霞遥遥挂在天外,一片棠梨色将大团的云彩染得格外好看。
陆眠兰和裴霜也顺着看过去,只觉得算是多日奔波来聊胜于无的慰藉。陆眠兰看得认真,却也没忘了开口回他:“嗯,怎么了?”
她并无察觉,杨徽之其实早已将视线收回,转而静静的看着她的侧脸,开口时带上几分促狭的笑意:“要不出门走走?听墨玉说,槐南这有一种茶酥饼,还挺新奇,我有点想尝尝。”
他语罢,假装没注意到陆眠兰眼中闪过的那丝好奇,偏头看向抱臂坐在一边的裴霜,询问道:“裴大人可要同去?”
裴霜面无表情,拒绝的干脆:“不去。”
杨徽之也不觉得尴尬,甚至语气都轻快几分:“那我们到时候给大人捎几个回来尝尝。”他目送裴霜起身往楼上走了,才又继续看着陆眠兰,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陆眠兰其实还有些犹豫:“我也没说要与你同去……”但杨徽之已经站起身,歪头看着她,神态颇显的无辜可怜:“我一个人,不认得路。你不与我同去,我今晚若回不来,可要耽误时间的。”
陆眠兰闻言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慢吞吞站起身,语气别扭:“那我们走吧。”
也不知是真的想出去走走,还是惦记着没尝过的新鲜茶酥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