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脸上的泪吹得干涸,凝固在脸上,发皱得疼。
贺言想伸手去抚,却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他的那人比他高些,他刚到那人眉心。这是一个绝不超出友情范畴的拥抱,小心且克制。
贺言僵住了。纪清双手搭上贺言的后背,也略显拘谨地僵住了。
纪清终于碰触到了久违的荼蘼花香,他的眼角也有些发酸。贺言伸手拽住他的衣服,没又说话,但是纪清在朦胧中听见了他在叫他“纪洵川”。
这一刹那,纪清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贺言惊奇地、嗔责地、喜悦地、不屑地、无奈地叫他的字。
是啊,他自始至终都唤他纪洵川。
纪清明白了,他也自始至终是他的纪洵川,仅此而已。
他轻轻吸了口气,对着贺言耳语道:“我知道我错在哪了。你与我可以有很多关系,主公与谋士,王爷与公子,表面情敌与私下挚友,还有互为救命恩人。但我们,自始至终,都只是彼此的纪洵川与阿言。”
“我无论如何着急,也不该以朔宁王的身份对你指手画脚。”
“我明明有很多个选择,却选中了最伤害你的那一个。”纪清捏了捏贺言的肩胛,“是我的错。”
“我不是因为这个,我没资格为这个生气。。。。。。”贺言的声音细如游丝。
“我知道。我始终知道。”纪清安抚般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你这段日子经历了很多,许多人对你说了许多话。我不敢想那日你从长华宫回府后都面对了什么,我只知晓你不喜欢那些东西。但是,无论你在想什么,阿言,我都要说,我不劝你节哀顺变。”
贺言是不常哭的。或许说,先前的贺家二公子,而今的贺家家主,大昭的将军朝廷的肱骨是不会哭的。
可他现在不是贺小将军贺小家主,他没必要再父亲的碑前故作成熟地沉吟,也不需要在推杯换盏中被人推上雁城新贵的宝座。他大约是沉寂了一个半月吧,用沉默来展示自己的成熟与冷静,向整个雁城证明他贺辞林能当好贺家家主,当好枢密院尹。
但纪清说,此时此刻,他只是阿言。
于是贺言终于毫无芥蒂肆无忌惮地,哭出声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嗓子挤压着作呕。脑袋里发胀,从太阳穴往里,像是揉皱的废纸塞满了他的天灵盖。根本抬不起来头,他只得把前额贴在纪清的肩头,把眼泪全流在纪清的外套上。
贺言抽噎道:“我爹死了。。。。。。我没有父亲了。”
“他头七的时候我在云平同人商讨北坞的新局,我在结识我先前不必认识的门阀权贵,我同人虚与委蛇,我。。。。。。”
“他是从雁北逃回来的,他说他的命是捡的。他本不该活着回来,所有人都说,城破而将亡。我儿时也见过旁人的冷眼,他们说我爹是懦夫是逃兵。但我知道他必须这样做。他是为了雁北活到现在,为了从草原蛮子手里夺回故土,可是,他死在了皇室宗亲的内斗之中。”
“太多事你不知道,他。。。。。。”贺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听着呢,说吧。”纪清本能地摸摸贺言的头。
贺柏没看见雁北得还,也没看见三个孩子的未来。
贺言完全控制不住浑身上下的抽动,只知道自己在哭父亲,还有拥住他的怀抱很暖,像是弱水中的浮木,供他这溺水者喘息。
当下在他怀中的才是真正的贺言。纪清想。他爱的那个人。
“贺镜就是找借口,不想在府上挪过一夜罢了,她根本不认识几个名门贵女。”贺言哭诉着,狠狠锤了纪清的后背一拳,“平时都是我们一起过颜昭节的,她这次出门甚至没有告诉我。她肯定也在哭啊,她就是不愿意让我看见。。。。。。”
“嗯,贺大人也是性情中人。”
“你今夜怎么这么听话啊纪洵川,你平时不是挺会嘲讽我的吗?”贺言可能哭得有点神志不清了,口不择言地问。
他声音有点大了,纪清看看四周无人,把他的头往下压了压。道:“我那不叫嘲讽,我怎么可能真的嘲讽你?算是没话找话逗你开心。阿言,哭出来好受点了吗?”
贺言从脑子到耳边嗡鸣不停,他太阳穴跳得起劲,一点也听不清纪清的话。
他在为自己鸣不平——为什么是他幼年丧母,为了查明真相,早早给自己套上计划的假面?为什么是他青年丧父,为了家族,早早把整个人生拴在名门的庙堂?
贺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问了纪清什么。
但他乱成一摊泥的脑子里忽然穿进一句话,翎羽破空般打进他的脑海:
“我在呢,哭吧。”
纪清在他耳边,真挚、忠实、虔诚地回答道。
纪清顺顺他的背,眼中光华流转,明暗起伏。
好喜欢他。纪清又想。
他们就这样良久,久到拈花楼前灯火暗淡,久到君川溪上的花灯溺亡,久到九州为他们倾倒,久到冬雷夏雪,天崩地陷。
贺言觉得自己缓过来了。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从纪清身上起来。他看见纪清肩头一片水渍,这才有点崩溃地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