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想自己平日定会翻白眼吐槽“真摆上架子了”,然后回头骂一句“纪洵川你个混蛋”。
但他忽然想起,自打他九年前确认纪洵川真的喜欢他之后,他在他面前一日比一日轻松自在,却早已忘记,纪洵川本就是这样的。
纪洵川而今是千万人之上高不可攀的王侯,亦是那个从冷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皇子。他走在街上便会有人垂首行礼,眉眼一暗就能引人倒吸凉气。
他本就该对他恭敬谦卑。他这辈子都是纪洵川的谋士,哪有谋士不曾听主公的命令?他这辈子都是大昭的臣子,哪有臣子不曾听皇家的谕音?
他们间的一切嬉闹调笑都是纪洵川的宽恕而为之,换个更加恰切的词语,是纵容。
贺言看见自己转过身来,面向那个捂着脖子靠在墙上的青年。然后他听见自己答道:
“是,殿下。”
这是他出生之前便在血液中镌刻的答语——贺氏立誓忠于天家。
马蹄依旧震地声声,可每一次扬鞭抽的都是贺言心口。
他没有父亲了,他从歌楼回府后不会再有人责骂他了,他跟纪洵川吵嘴后不会再有人说教他了,也同样,不会再有人待他回家了。
纪洵川,你该死,你千刀万剐。
纪清咳嗽了两声,看着贺言眼中由痛苦变为麻木。他默默捡起耳饰又戴上,不惊动半粒灰尘。他的脸有点胀痛起来了,喉咙里如同着了火。他嘴唇微抿,想说什么,却最后也没开口。
吱嘎。云平城门于此刻打开。
定远王纪辰控制了燕王府,倒戈,投降,迎雁停兵马入城。但定远王下令,先在城下的找到安虞将军贺柏与燕王纪城的尸体,带入城中,避免兵马踩踏。
良久,云平城外的活人该四散的四散,该进城的进城,只剩下死人和运尸体的侍卫。
刺客没机会了,贺言径自下了楼,纪清跟在他身后,他们没说一句话。
到了城门口,贺言突然停住了,他回头看向纪清,恭敬地道:“殿下在前。”
贺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殿下救命”,用的也是恭敬,疏离,痛苦的语气。纪清不知如何回答。
纪清抬眼看他,只看见他低垂的表露不出情绪的眼睛。他眼睑下垂,遮住了琥珀色的荼靡。
纪清道贺言心里不舒服,但他难道就痛快了吗?贺言只要下了楼,他俩必死无疑。是,贺言是应给贺柏收尸,但总不能为了死人,把活人的命也搭进去吧?
纪清只是颔首,往前跨了两步。这是他十年以来的第一次沉默。
入了燕王府,打听到那抱孩子的女人已经离开了,贺言心里才多了份宽慰。他从纪辰那里见了灵柩,纪辰一幅惋惜的表情。
“节哀顺变。”纪辰道。
“谢殿下关心。”贺言回。
“老将军乃大昭功臣,一代名将,而今马革裹尸,亦算幸终。”
贺言凝视纪辰的眼睛,那眼里确实有些悲哀与惋惜,不像是装的,但恐怕他哀的不是贺柏,而是杀手为什么没能取了他们俩的性命。
“是。”贺言从后槽牙里挤出来一个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