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地方,叔父张济之现任张氏祖籍南阳郡太守,如今乱世,地方郡守的权职可大可小,南阳又靠近绥京,特殊情况下有调动郡兵防敌镇乱之责,虽然张淮之未曾明说过一句,但也从未否认过叔伯是否在他的暗示下有自防的筹备。
更别提张老太公幼弟之子,盛年时任九卿卫尉一职,后虽被调任离京外放为刺史,但却在边境之地颇有威望。
这都还没算上张氏那些表亲,光是嫡系一族就足以让圣上忌惮,就算父亲张淮之再谨慎,张岁安也看得出来,所谓隐退,不过是藏锋。
那当朝新贵的赵氏,再如何张牙舞爪,不过是依附在君权之上的一根带刺藤蔓,若无景和帝,赵氏的荣华顷刻之间便会灰飞烟灭。
可张氏却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就算袭国的皇位换一家来坐,张氏也依然可保百年。
皇权更迭,他自岿然,这个家族扎根在这个土地上,与其共生共续共绵延。
而到了张岁安这一步,他自己的所思所想,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这么多年,父亲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对张氏一族的谋划,他选择了家族,而非皇权。
一阵夜风吹过,惹得窗棂啪嗒一响,张岁安被这一声惊回了魂。
他从族亲的书信中抽身出来,站起身,走到门边想要将门掩上,却差点被院中的“鬼影”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个捡来的小童,此时脱去了外衣,站在漆黑的廊下,只着了一身白色的亵衣,加上披散的长发,乍得一看,甚有几分阴森可怖。
张岁安顺了顺气,盯着那死小孩子,嗔怒道:“这大半夜的,你站在我书房门口作甚!”
小童依旧不说话,只是往前迈了几步,指了指他屋里的烛台。
张岁安看了看烛台上扑闪的火苗,又看了看他,半猜半就地问道:“你想要那个?”
小童点了点头。
张岁安:“怕黑?”
小童又点了点头。
“那我让下人去你屋里点一盏。”张岁安说着就准备去叫人,却忽然被小童拉住了衣角。
看来他不光是怕黑。
张岁安叹息道:“你不会是想让我陪着你睡吧?”
小童点点头,面上冷冰冰,眼神却可怜巴巴的,像头凄苦的小倔驴。
张岁安低下头,刚好看见对方头顶的那一抹发旋,民间都说发旋朝左转的孩子脾气倔,可见此言也并非空虚来风。
“先进来吧,外面风大。”
张岁安等他进了屋,才轻轻地掩上门,回头一看,这小孩倒是也不见外,轻车熟路地就跑到书案边坐下了,低头看着一堆的杂文书简发愣。
“你识得多少字?”张岁安问完,又想起这小孩不会说话,问他只能问具体的是否,随即改口道,“这上面的字,你都认得吗?”
小童随便展开一卷,定睛看了半天,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张岁安旋即也在他身旁坐下,从案上杂乱的书堆中抽出一方空白的竹简,推到小童身前,又替他沾好笔墨,递给他问道:“你既没有名字,也不记得姓氏,那之前别人都怎么唤你呢?”
小童抬起右手接过那只笔,在竹简上潦草地写了一个字,他的字不是很好认,像是没有正经临过帖,纯靠着自己的一知半解乱练出来的。
张岁安把竹简反过来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一个“柒”字。
“七?”张岁安顿了顿,随口说道,“说不定这是你的行第,看来你家中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那我以后,就叫你小七,如何?”
小童一怔,似是被这一声“小七”给唤出了神魂。
接着他垂下头,喉咙微微鼓动,咽了咽唾沫,忽然沉闷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母亲,也这样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