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亥时,绥京城中,刚刚褪去暑热的初秋微凉,一座闹中取静的大户庭院下,青竹幽幽,随着几缕绕梁的微风,筛着月影徐徐颤动。
红玉琉璃瓦下的庭院还亮着烛火,垂髫的小公子伏在一方青木书案前,借着秋夜凉爽,还在习着白天先生为他布下的字。
张氏的长公子张岁安,如今年方不过八岁,腕下便已见风骨,他写得一手端方好字,青墨坠在笔尖,一撇一捺皆有韵致,似有无形之气在其袖间氤氲而开。
“公子,睡罢,夜深了。”侍从彭吉打着哈欠从廊下醒来,自己打了好几个盹,一觉醒来,公子竟还在笔耕不辍。
“等我练完。”张岁安声音清脆,头也未抬,专注如一入定老僧。
“这天下书文,哪有能练完的时候。”彭吉嘟囔着。
张岁安抬起腕口,沾了沾砚台上的墨,复而又埋下头去:“你若困了,就先去房中睡,不必侍候在此。”接着他顿了顿,似是猜出了彭吉心中那点偷懒又怕责的念头,又补上了一句,“明日苗娘问起来,我替你瞒着。”
彭吉在廊下挪了挪身子,望着幽幽烛火下那过分沉静的小小身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张家的这位小公子啊,哪哪都好,可就是太板正了,不过总角年岁,却处处都像个老头子,说话做事,一板一眼的,哪里有点孩子模样。
用隔壁光禄大夫家那位江崇江公子的话来说,就是张岁安这人,长着一张朱楼清倌人的脸,却生了颗老学究的心。
彭吉知道自家公子的习性,也就不再费心多劝,站起身来,扭了扭靠睡在廊下酸硬的身子骨,接着便走向侧屋安歇去了。
张家主君俭省,不喜人多,张岁安作为张府长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除了侍从彭吉,也不过三两名婢女,别说是在遍地权贵的绥京城中了,哪怕是乡野豪绅家里都不至于这般寒酸。
这张家的老太公,曾是赫赫有名的开国元辅,袭国首智,历经四朝,门生故吏遍布四洲,可本该门庭若市的张府,如今却清冷得如一座闹市下的老庙观,不惹凡尘是非,不沾朱门权贵。
院子里没了人,空落落得只剩下竹影,整座庭院,就只剩下张岁安案头的那一盏孤灯。
一缕风卷起门前的碎叶,滴溜似的打着旋儿吹进屋内,吹得案前的张岁安心口一凉,就这一股气岔了神,笔下的字便歪了半撇。
他放下手上的笔,抬眼看了看案上的烛火,那豆大的火苗果然开始扑闪。
又来了。
“彭吉?”他心头一紧,声音也不自觉地微颤,可那股风却好似有灵,不愿旁人过来,“呼哧”一声,竟将两扇屋门给吹关上了。
此时,门窗严密,屋内无风,可那阵仗却未消停,案上的烛火依旧扑闪个不停,就好似刚才那一阵风送进来了一缕魂,正故弄玄虚地作弄着他。
张岁安一动不敢动,心中默念着孔圣人那“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诲,不可怕,不怕。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自定,继续握起笔来,明明手都跟着打颤,却还是自顾自地想把这篇字给练完。
他刚刚落下笔,案上的烛火便“噗嗤”一声,彻底灭掉了。
“鬼啊!”张岁安从黑暗中一窜而起,手脚并用地飞出门外,迎风叫嚷着,“彭吉,彭吉,有鬼——”
话音未落,便因夜黑看不清路,一脚踩空在门廊的梯下,整个人仰面朝天地栽在了青石砖上,连同三魂七魄都摔了个昏天黑地。
这一切,都要从张岁安那日在太初观后的山上,遇见的那一出奇象说起。
那日,山雨方歇,林中的雾气久久未散。雾气深处,似有一位老道正与一少年人攀谈。
那老道穿得破破烂烂,连发髻也束得不齐整,若不是那一身青灰色的道袍,还以为是哪个来此处蹭香火钱的乞丐。
而另一位少年人则身形模糊,真容难辨,他周身是雾,一身素白的衣袍仿若雾气织就,说不清是人是仙。
一老一少坐在石边,交谈的声音比那山间的雾气还要缥缈玄虚——
“吾游历四方,自南而归,闻其圣山有一绝物,名灵钥也,汝可知?”老道开口道。
白衣的少年人没有应答,整个人被周身浓厚的雾气裹绕,乍一看,还以为是老道在自说自话,身边根本无人。
老道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絮叨:“莫要非念那红尘,汝乃甲木,上有水泽,下有土养,何故要去那凡宫断金生火?”
白衣人依然缄默,仿若山石。
“天命如锁,万物有衡,灵钥灵钥,解得了因果,却渡不了自身。”
老道摆了摆手,破破烂烂的袖口驱散了半边雾气,显得那白衣人像是化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