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抽回手而不得,只好努力硬着心肠,仍端着客气的态度:“殿下有什么能叫小人生气的地方?是殿下救了我,这两日,殿下也日日派人来关怀,小人感动还来不及。”
他听罢,真有些急了,不顾远处宫门前内侍的侧目,抱住我未受伤的胳膊,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哥哥这样说,就是在生气。哥哥是不是觉得,刺客是我派去的?”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在这里,就戳破我的怀疑。心下又惊又痛,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坚持住立场与判断,冷声道:“皇后不曾参与。”
这话十分伤人。
初重逢时我们谈及他当年遇刺的事,都坚信必有赵后手笔,然而在查办上,最终也只落得一句“皇后没有参与”,因为没有证据。方才福宁殿中,那个人对今次的事,也是这般裁定。现在,我用旧时他讽刺别人的话,来回敬他。
果然,他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我。继而慢慢放开我手臂,退开两步:“我知道,我嫌疑很大。我也不否认,有人向我如此进言过。那人甚至说,若你死了,一步到位。若你不死,收入囊中。可是哥哥,他们都不懂我所求。”
他停顿片刻,笑了笑,又目光深切地望着我:“你也不懂。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你会懂的。眼下你只需相信,我绝不会害你,好不好?”
他向我露出更陌生、更诡异的一面,我本该退开、远离。可不知为何,当时非但没有回避,反而隐隐感到血液在升温,心底秘密地悸动起来。
于是紧盯着他,似恨非恨,一字一顿回道:“好啊。今后的日子,我拭目以待,弟弟。”
他很高兴。
又过几日,我如约被提入内省,但还好没有真的升任押班。那是极有资历的老宦官才能任职的,即便本朝开国年头不长,规矩执行不严,我距离这等官职也太遥远了。恐怕会拔苗过头,直接让我死在田间。
多亏奉吉敏替我说话,让我最终做了个内侍殿头,专门当值于福宁殿。
我主要负责殿内宣召,偶尔外出宣旨。因而这是一个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也让我将所有人看在眼里的位置。最重要的是,那个人能够看得更多、更近、更清晰。他人如何待我,我又怎样反应,在他眼中,或许像个游戏一样有趣。
按照规矩,我也拥有了一处自己的院落,院中有两个照料我起居的小黄门。其中一个,就是当初一同受教习的多宝。
初入我院中时,多宝极不习惯。幸而我总要当值,不当值时又会被各皇子、后妃唤走,他就总和另一个孩子守在院中。日子一久,环境里里外外都了如指掌,心态便放松了,会主动找我报事,提想法。我们渐渐找回往日情谊,也形成新的相处之道。
我像过去奉吉敏差遣我一样,将一些多要接触人的小事派给他。他便得以在各宫室间,甚至宫外,频频出入。曾经教习院中一同受业的同期,很快都被他走动到了。
他本就年纪大些,又照料过大家,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信任。他收得的信任,理所当然也都系于我身。于是这年冬日我十六岁生日时,收齐了他们二十七人的贺礼。
这些动作,想必那个人都看在眼里,不过并无特别反应。
我也告诉赫连境,赫连境的判断与我想的一样:“哥哥能主动织蛛网,丰羽翼,他定是喜欢的。哥哥这试探再往前走一些,也无妨。”
“如何往前?”
“自然是与我结党。”
“我整日在你佑安宫出入,连尹妃也愿与我下棋,聊上几句,还不算结党吗?”
他笑:“可赫连铖和赫连珏邀你,你也去啊。难道你也与他们结党吗?”
“我是为了你。”我面不改色道。
龙王庙之事已过去半年,两个刺客到底是谁的人,那个人始终没有给结果,赫连境亦不曾明说里面是否有自己参与或默许。我不愿追根究底,但难免认了一个判断。因此这件事成为我们心中一根刺,彼此不再贴心贴肺,却又拼命较劲。加之种种形势因素作用,我们之间便呈现出一种与过去真心所期殊途同归的状态:过从甚密,仿若同盟。
我对他和对外,也都认了这八个字。结果反倒令外人和他,都不相信。
他有些幽怨:“我怎么知道哥哥对大皇子二皇子,是不是也这么说。我昨日听闻,皇后给小辈备的压岁钱名单里,可有哥哥你。”
“那是她的事。”我淡淡道,眼睛望着他,“你吃醋的话,让尹妃也给我备一份。”
“母妃自然会备的!”他被我激得有点气急败坏,又皱眉又瞪眼。我觉得有趣。只有这种为小事真生气的时刻,他才像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
而我,一年一岁,岁岁都有身心折磨,如今连与他的无间亲密也不再纯粹,心肝又不像他这般诡谲莫测、如谜如雾,因而已然不再像大半年前那样残存孩子气,能掏心掏肺生出情绪来。
我欣赏了一会儿他的生气,感到心满意足,见天色渐暗,便起身辞别。
“臣该回去了,殿下早些歇息。”
他也起来,照常巴巴地拉我手:“我送哥哥出去。”
然后送我到佑安宫门口,待我走出很远,还在那里站着。他总这样,我永远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做戏。即便觉得是真心,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的真心。
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是跟那个人最像的孩子。难以捉摸,难以预料,令人既着迷,又害怕。
很快,庆元七年就要过去了。
这一年,自六月祈雨成功后,秋种算是顺利,许多上半年闹旱灾的地方,都缓解了危机。西南边疆被奚鸣锋拓宽许多,从败将手中收得不少物质,除却犒赏军中和发展当地所需,还能向朝廷上供。而江陵地区在洪灾当年数次清剿叛军之后,平静至今。经过两年恢复,人们又已安居乐业,今秋粮产颇丰。
其余疆土,无甚大事。
此外,还有一桩对官场风气而言非常重要的事。即八月多加的殿试结束后,一名新晋进士在觐见君上时,当场揭露上一次殿试主考官杨延成为官多年贪污腐败种种事迹,并呈上自己整理的证据。君上立即派人彻查,一个月便将案情捋得清清楚楚,杨延成被判斩首。
君上还下旨,本朝自年后起废除“授官”制度,从前以此制度获得官身的,若德行与功绩出色,可正常升任调遣。一时间,朝野内外皆收获一批有识有志的人才,这些人多被分派各地为官,地方官场格局由此经历一番大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