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穆玄英来时茶肆酒楼已皆无座可落,便向小二要了壶温酒,驾轻就熟翻上了屋顶。书话闲谈、推杯换盏在耳畔交杂,高楼远眺,春江水暖,浮光粼波,正是人间好光景。
丛鱼游光织就溪明镇的上元佳节,银花火树长夜不寐,如天门洞开,瑶台照影。无数于夜色中绽开的焰火,星子散开,将长街之上一张张欢喜酡红的面容照亮。
他浅酌一口手中土窑春,不甚辛醇,一品便知掺了白水,但见那人潮中的重逢亲朋、携手爱侣、酬酢兄弟,却也将这半壶寡水饮出三分朦胧醉意,一时支颐半卧。
“啊呀,哪里来的俊俏小哥?”
有光便有影,烟火顾不及的暗巷里,貌美女子堵住了几名年轻公子的去处,巧笑倩兮,眼神露骨而放肆:“焰火有甚好看的,不如来陪奴家玩?”
为首的公子颇有世家之风,见状已是面红耳赤:“还请姑、姑娘自重……”
穆玄英在屋顶下望,心中只觉无比稀奇。从来只听闻姑娘家易遇登徒子,可还没见过登徒子竟是美娇娘。他一时讶异,便着目多看了几眼,不成想那被当街拦住的三位侠士中,竟还有个昔日稻香村中的熟悉面孔。
女郎闻言,笑得花枝乱颤,她端得一副媚骨天成之态,指尖在三人间游离,好似挑选心仪的裙钗脂粉般:“三个俏儿郎,教人家如何选呀?”
“罢了。”她周身柔若无骨,直往为首的公子怀中倒去,“你们三个,奴家都要。”
她看似如藤萝攀系,投怀送抱,毫无威胁。穆玄英却看得蹙眉,一双眼将她不比寻常的手势瞧得分明。
果不其然,下一瞬,自女郎周身蔓开红粉尘烟,纠缠舒展,竟如有意识的活物般向三人吐信而来。
为首的公子猛地捂住口鼻:“不好,快屏息!”
诡异幽香蚕食着理智,凌波步间换影移形。三人如临大敌,一时身陷桃花瘴中,已再看不清那女郎窈窕身影。
银铃笑声持续了半晌,融入一朵又一朵炸开焰火后的鼎沸欢呼中,须臾换成了一声娇滴滴的痛呼:“哎呀,哪个促狭鬼?竟然背后伤人?”
红粉烟雾渐渐散去,再次现出女郎身影来。她手中夹着片碎瓦,回眸望向高楼之上,跺脚嗔怪道:“公子便是想加入,也不必如此作弄人家。”
穆玄英拍去手中灰尘,笑道:“姑娘若想邀人相伴,客气些便是,又何须舞刀弄枪,使那等不入流的手段?反倒扫了这良辰美景之兴。”
女郎眉目流盼,亦是笑道:“公子倒是雅客,既如此说,不如便陪奴家这一夜良宵?”
大庭广众下被如此露骨相邀枕榻之事,难免令人耳热,穆玄英轻咳一声,却指着屋顶另一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道:“如此良辰,在下当酬亲朋挚友,恐不能相陪。”
不知为何,女郎见了,本是咄咄逼人的气焰竟莫名矮了几分,兀自摆摆手,婉转叹道:“罢了,罢了。是奴家技不如人,只好独自饮良宵了。”
她婷婷袅袅走出几步,又冲身后那最是俊俏的世家公子笑道:“奴家叫宓菱,有缘定会再与公子相见。届时,公子可再逃不出奴家的手掌心了……”
公子闻言一阵恶寒,待得女郎的身影完全消失,方才冲屋顶拱手,高声道:“在下千岛湖齐江越,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另一人也道:“月朔门,闻千瞬。”
佳节结新朋,他乡遇故友,当属人生乐事,穆玄英一一与来人拜过,复又同熟人一番寒暄,几番谢过几人殷勤同宴的好意,方才目送一行人热热闹闹进入酒楼中。
屋顶上再次恢复了安静,见不远处的人影犹在,穆玄英揖道:“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见对方无甚回应,穆玄英又沉吟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兄若不嫌,愿请君饮壶酒水,聊作相赔。”
那人外披玄氅,头戴箬笠,一袭仆仆风尘色,却似落拓红尘客。他闻言微微抬手,掌力微运,手中一漆黑之物如凭好风相送,旋转着向穆玄英的方向飞来。
穆玄英自小在落雁峰养伤修习,暇时常数往来雁群,年复一年,目力乃是盟中数一数二的好,他方才看得分明,宓菱离去时柳腰款摆,长袖掩映,却遮不住腰间一抹渐而蔓延开来的殷红之色。他本就不欲伤人,不过随手掷瓦,亦无八成力道,所图无非闹出些动静,点到为止便也罢了。
但宓菱却负伤而去。想来那电光火石间,并不止他一人出手。
穆玄英神色一凛,于面门一指处将东西拦了下来,却讶然发现是个颇为小巧的酒囊。他颇为狐疑地打开酒囊,清冽辛醇之味顷刻间扑面而来,远非自己那壶无滋无味的白水可相论及。
一嗅辛,二嗅醉,三嗅方知,原是西市腔的滋味。
箬笠下传来一声泠泠轻笑:“你我对酌,俗酒难佐。若非佳酿,怎堪相配?”
穆玄英愕然抬首,对上一张苍白瓷面。
他坐在飞檐上,抬首摘下箬笠,一头青丝顷刻无羁,在晚风中狂舞肆意,既像梳羽待翔的飞鸟,又如歌谣中被薜荔的山鬼。入目的眉眼着墨却锋锐以极,被烟火点染凡尘色彩,多情又似无情。
穆玄英已太久不曾再见这张面孔,竟是怔怔然忘记了应答。
莫雨却笑了笑,冲他遥遥举起手中另一酒囊,仰头一饮而尽。
他饮得快,饮得潇洒畅然,见穆玄英仍是发呆,微一挑眉,便转身朝后走去。
酒囊从手中滑落在地,西市腔浓郁的辛香登时四散开来,穆玄英的神智被倏忽唤醒,他三步作两步走去,步履愈发快,最后几步,已是用上了奔跑的速度。瓦片在他足下踩出清脆响动,当啷当啷,却再激不起他心中更多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