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抬眼张望四下,此处不算西市最热闹繁华的所在,方才神女驭车又吸引了大半人而去,理应说不该有人错扔才是。
他狐疑地低下头去,不多时,又一枚糖球砸在了自己肩上。
穆玄英:“?”
这一条街虽不十分熙攘,到底也有人来人往,保不齐就是其中哪一位来寻他的消遣。他这般想着,干脆也不做什么了,只直勾勾盯着往来人群,试图抓住些蛛丝马迹。不少过客被他盯得发毛,表情无不古怪非常,落在他眼中,更是显得各个都分外可疑。
正排查得眼睛发酸,肩膀忽被人一拍。原本的摊主去而复返,满脸歉疚道:“抱歉抱歉,我这肚子实不争气,方才去得久了些……多谢帮我看着摊子,瞧着这么冷清,应没出什么麻烦吧?”
穆玄英闻言大叹,只觉得对方命分外好些,这一去偏就避开了最令人脑仁疼痛的忙活口,如今终于等到正主归来,赶忙将来人在凳上摁下:“可算能交差了,眼下没人,待会儿保不齐小祖宗们都要折返回来。还是先做着吧……”
摊主见他一脑袋官司:“做、做啥?”
“兔子灯。”穆玄英拿上佩剑就要往街口走,挥挥手道,“要叼桂花,住蟾宫,还要有嫦娥。慢慢做着吧!”
摊主:“……”
过前方小食一铺,分纵横两路,穆玄英足下未顿,一溜烟便转向右边,此处人流被分散许多,只有三三两两挑担的货郎在清点货物。
没走开几步,又是一枚糖球,稳稳落在他高束的发中。穆玄英无奈伸手拿下,这次换了颗芝麻味的。
他步履不停,在道路分叉口继续右转,这回道长而狭窄,人烟稀寥,深巷中行来几步,渐渐只闻酒香。
寂静之中,耳力便可发挥作用。捕捉到极小的破空声时,穆玄英已果决伸出右手,旋即两指稳稳夹住那枚向自己掷来的糖球。
他缓缓转过身,圆月下,屋顶上的身影这次没有躲藏。
“就猜到是你。”穆玄英哭笑不得,“做什么砸我?”
对方不答反问:“糖好吃吗?”
穆玄英轻手轻脚,猫儿似地三两步翻身上瓦房:“好吃。芝麻犹香,桂花甚甜。”他与来人站在一处,又道,“可你做什么砸我?”
“怕你争不过那群小崽子。”来人将他额发揉得凌乱,“若哭鼻子,就不好了。”
“……”穆玄英笑道,“雨哥,我今年二十四了,不是四岁。”
“有什么区别?”莫雨道,“就算八十四岁,依旧像个孩子。”
见他抽回手,穆玄英赶忙覆上,双唇张张合合,说出的所有话语又尽数被街上此起彼伏的炮仗声吞没殆尽。
莫雨一个字也没听清,在这喧天热闹中凑近了道:“你说什么?”
穆玄英颇觉无奈,正准备拉着莫雨另寻个安静所在,却闻那炮仗止熄处忽传来几声惊呼:“着了!着了!”他一怔,定睛望去,似乎正是自己来时的那条小街。
不过原地观望了几眼,很快便有火舌映入眼帘,随之而来路人奔走疾呼与孩童不知所措的哭嚎。
“待会再说吧,看着应是出事了!”穆玄英下意识松手,却又被莫雨反手拉住,男子道:“一同去。”
两人身法已是当世难匹,眨眼间便越过重重墙瓦邻巷,来到了出事的大街。方才还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的大街此时此刻已燃起一角烈火,偶随风滚出来些许残骸,哔哔啵啵,还维系着飞禽走兽的模样。
穆玄英见状心头一紧,人群之中,目光飞速锁定已是灰头土脸的纸灯摊主,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对方反复打量:“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摊主手中还揪着个哭闹不止的小儿,两腮鼓起,显然气得不轻:“都是这乱放炮仗的小兔崽子!点着了,还要到处乱扔,火星子溅上了纸灯,一烧便是一串,哪里来得及扑灭?”
事已至此,那小崽显然明白自己闯下大祸,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哇哇大哭。
穆玄英道:“事已至此,责怪孩子也是无用,先救火要紧!”
王都人口稠密,街坊相邻,为防火情,每逢转弯处便有水缸放置,穆玄英挽起衣袖的功夫,已有不少百姓手持瓢盆加入了灭火的行列。大唐律法甚苛,自贞观年间既定《疏律》,明规官员及至百姓见火起,应告不告,应救不救,当论罪处。是而自火情开始,众人便不曾犹豫,纷纷奔走灭火。
这时,人群中又道:“不好,这边的火怎么越烧越旺?”
穆玄英却已反应过来问题所在。
这条街虽非西市主路,往来人流亦不算少,小摊与铺子不同,流动性总归更强一些,逢初一十五便将两道挤得格外稠密。这纸灯摊子虽不算大,却与左右两边的摊子紧密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绵延开来,又点着了什么卖小食的铺子。
穆玄英当机立断跑到水缸处,翻身一跃,整个人跳入大半人高的水缸中。
时下正是料峭寒春,城外河水尚未解冻,穆玄英入水的瞬间,只觉周身皮肉如遭刀割,浑身的温度似在瞬间被寒凉透骨的水尽数带走。但他咬咬牙,仍是竭力将整个人连带衣物尽数浸湿,再爬出缸中。
氅衣吸饱了水,变得又沉又冰,穆玄英扯开盖过头顶,竭力掩住口鼻,便在一众惊叫声中朝烈火里冲去。
火舌在他周身吞吐,原本的寒凉又化作炽热摧枯拉朽而来,穆玄英避开各处起火的陈设货物,终于在火焰最旺处找到了那被殃及的池鱼——果真是一处卖小食的铺子。而火焰越烧越旺的原因也显而易见。穆玄英只扫了几眼,目光便落在了角落里几个木桶上,启开一盖,果不其然,是满满一桶熬炼的猪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