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年新岁历晚,二月方至,时待上元,长峰山上已有了春的影子。
一群青衣小童嬉闹着在山道上快步疾走,蓦地被个手提食盒的青年唤住,待听清对方来意,又遥遥为他指了个方向。
青年衣冠周正,也很是有礼,笑着分给他们一包糖块,又提着食盒向山腰走去。
小童们咬着糖块,好奇张望半晌:“是找那位客人的呀?好生稀奇。”
“既然今日有客人要招待,想来主人的花花草草便不会再受摧残了。”
其中年纪最大的已有少年模样,一敲好舌小童的脑袋,板起面孔道:“客人的药熬好了吗就在这里嚼舌根?”
对方一吐舌头,挥舞着短手短脚,糯米团子似地忙不迭跑了。
人间正直化雪之季,封冰摇落,滴答滴答,多少扰人清梦。山腰小院却如仙人居所,藤青如旧,蝶戏芳草,不为四时所动。
篱笆上,青藤间,窸窸窣窣挤着三四只五颜六色的鸟儿,见竹舍的门扉被人推开,忙叽叽喳喳飞到檐下探看。
衣着单薄的男子在廊下慢慢踱步,抬起的手将一扇又一扇门窗推开,直至洒金晨光一点点吞没室内幽暗,将简单陈设勾勒出富丽色泽。
他只松垮垮着一身单衣,许是早起活泛筋骨后又清洗过一番,湿漉漉的皮肉之上隐有热水留下的余红。莫雨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抬手将大袖氅衣披上,转身又向书房走去。
这里尚有一扇不曾开启的窗,紧紧挨着庭中一棵根勃茂冠的绒花树,有童子每日刮取树皮,并着鲜叶与花一并煮水,这几年饮来,已少再发魇梦。
晨光静默叩窗,不得响应,又从隙中不请自入。室内尚显昏暗,却足够看清地上依次排开的瓷碟,尽是斑斓色彩。
海青、雪青、湖蓝、水绿……他将碟中色粉一一看过,始终觉得差了点什么。
就在此时,外面蓦地传来笃笃声响,似有人在拿石子丢他的窗。
或是送药的小童胆大顽劣,又或是那几只聒噪的鸟儿作恶。宽袍不便于行,掐鸟揍熊孩子更是算不得方便。莫雨将双袖粗粗一扎,支开前窗,久候的暖阳扑面,一时耀眼得看不清来客。
一只画眉鸟飞到他的肩头,通身蓝羽,瑰如宝石,唯秀丽眼间一缕白眉,长延至脊背。
莫雨挑眉,正要抬手拂去画眉身上的绿叶,却听到绒花树上传来一阵轻笑。
“雨哥竟在这般钟灵之地做起了神仙,真是要我好找。”
这几乎像是幻听了。
莫雨抬眼望去,那扰人清静的不速之客坐在合欢掩映的树冠下,抬手拨开一枝浓艳,蓝襟便似画眉长羽,在风中漾开。
“可惜仙人不食人间五谷,我的兄长却是要的。”穆玄英拍了拍身旁的食盒,眉眼弯弯,“佳节良宵,怎能没有亲朋为伴?”
看见这张许久未见的脸,饶是莫雨,也不免怔住:“你……”
眼前人与印象中似乎有些不同,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到底时光不忍磋磨少年人,他背光而坐,大片灿烂金光从身后绵延散出,含白带粉的合欢簌簌落雨,偏在淡漠山色中,是种极浓烈的色彩与生命力在此间灼灼绽放。
但那双眉眼中的坚韧更甚,时迁事移,岁月总也要讨要几分。
见莫雨一时没什么反应,穆玄英自知此行不告自来,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便要从高处跳下。
本就不算粗壮的树枝传来咔嚓脆响,须臾间有黑影从窗内跃出,似团轻云将赴怀飞鸟稳稳接住。
成年男子的重量自然不容小觑,莫雨双臂一沉,心下却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
重的,暖的,不是幻梦,是真实存在的。
穆玄英却哎呀一声,从他臂膀间飞速跳开,倒不是因为赧然,只是更加忧心自己带来的好酒好菜。眼见食盒被牢牢护住,没因疏忽摔得四分五裂,穆玄英拍拍心口,又风也似地将他拉至树下石桌旁。
分明算得上是主人家,竟被第一次上门来的客人拉着到处跑,莫雨一时无言,却也只是笑笑,便任他摁着自己坐下,打开食盒,向自己一一献宝。
金乳酥、巨胜奴、过门香、小天酥,多是易放存的简单菜色,还有上元节最不可缺少的面蚕。
眼见一桌佳肴,莫雨却心有谨慎:“……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那倒不是。”穆玄英摆摆手,“来时曾借宿一户人家,不成想村中竟有位手艺绝佳的大师傅,想着你在山上少食人烟,恐要清减,便想带些与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