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俞琛从来不想成为他人的骄傲,却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中不可避免地成为别人的骄傲,尤其是到了现在,自己满身泥灰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说自己是他的骄傲。
太匪夷所思了,赵俞琛心想,人该怎么认识自己,为什么自己所了解的自己和他人眼中的不一样?妄自菲薄吗?不,只是独处的时候,人会情不自禁地朝本我走去,朝那深处走去,在最隐秘处才能看到的实质。为什么有些人倡导冥想呢?无非是在绝对的静止中去感受,去抵达,从认识。但赵俞琛从不冥想,但当他离群索居在体力劳动中自我流放时,不啻为一种内观,在这个过程里赵俞琛看见,有根系从自己身上长了出来,蔓延向下,扎进土壤里,深入到了懦弱和罪恶当中。
他伸手揽住了夏迩细瘦的腰,在空荡荡的棉质连衣裙夏,一个男人拥有女人的柔情。赵俞琛暗忖,是我该为你骄傲。
鸡汤鲜美,赵俞琛一晚上都在夸夏迩的手艺,把夏迩夸得飘飘欲仙,到最后都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转行去报考新东方烹饪学院,要是以后真的当个厨师了,可以天天给赵俞琛做大餐。
后来两人又坐在床上,夏迩拿来药箱,帮赵俞琛挑手掌上的血泡,一边挑一遍龇牙咧嘴,看得赵俞琛又疼又好笑。
夜深睡觉,夏迩搂住赵俞琛的胳膊蜷缩在旁,在夜的寂静中,他道歉般地对赵俞琛说,合同没有拿回来。
赵俞琛沉默了一会,只是问:“要赔多少钱呢?”
夏迩摇头,他不想说出那个数字,那些数字会让赵俞琛手上磨出无数个血泡。
他说:“我会拿回来的。”
赵俞琛没有说话了,在夜里睁着眼,又慢慢闭上。其实他从未想过缺乏金钱所造成的困扰,因为他没有这个需求,但他从不否认金钱的重要性,尽管远离世界,但他的底色是现实。
翻了个身把夏迩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赵俞琛闭上了眼睛。
心脏的跳动在深夜如此分明,夏迩无声地落了泪。他不想啊,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让自己遭受那些目光的猥亵,他并不是舍不得自己,他只是不想让赵俞琛伤心。
尽管这个人从来不说伤心,可有人的伤心,是说不出口的。
夏迩明白。
他抬起手,轻轻放在了赵俞琛胸口上。
九月秋风起,一场秋雨过后,上海入夏后的温度头一回落在了三十度以下。这是秋天快要到了。
梧桐树变黄的时刻,后来夏迩又去找过他那个老师几次,他说他要看合同,在夏迩软磨硬泡甚至当场罢工的威胁下,老师终于把他的合同从压箱底儿的文件堆里找了出来。
夏迩连忙把合同带回家给赵俞琛看了,他像只小哈巴狗一样蹲在赵俞琛面前,满怀希望地看赵俞琛拿着合同仔细检查,可到最后,在赵俞琛逐渐冷峻的神色中,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垂下了。
“很不平等的条款,”赵俞琛心痛地说:“可是具备法律效应。”
夏迩的表情僵在脸上,他几乎仓皇地从赵俞琛手里夺过合同,生怕他看清楚了违约金,但赵俞琛一开始的打算就是为了看到这个数字,至于证明这合同违法,他倒没抱什么大希望。毕竟上海是个法治城市,不讲法混不了多久。
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至少对于目前两人来说,五十万是笔天文数字。
夏迩把合同藏了起来,再也不给赵俞琛看,他说自己会在酒吧工作到合约期结束,不过也就四五年,他才不怕,也不在意,并且他还说,自己已经对外宣称自己有男朋友了,他是有主的人。
可说完夏迩又后悔了,其实他和赵俞琛之间根本没确定任何关系。只是赵俞琛在这句话上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说,以后一有时间,我就去酒吧接你。
自此那个地下酒吧横陈在两人之间,谁都不敢提。夏迩不再谈论他的工作,那不和谐的琴声是刀,割在他无法战胜的现实上,而赵俞琛却在工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时常深夜才能回家。在这件事上,他们都不敢去希求什么,希望是等待本身,而转机却是那个不知所终的戈多。
只是,挥洒在砂石里的那些汗水、淌落在泥浆里的那些血液,无不带上了自由的希冀。赵俞琛那颗半死不活的心,如今想要帮助另一个人获得自由。
五十万,拧多少条钢筋,筛多少堆砂土,灌多少车水泥,才能有五十万。
“挣到二十万就打道回家!”这是老刘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他在工地上待了三四年,还没能存到二十万。儿子在县城里的那套房子不是他灌的浆,是他灌的血。
而五十万,在工地上的人怎么敢想。
赵俞琛也不想,五十万是个数字,如今他开始比费小宝还要在意,这几个月的工资到底要不要结清了。
费小宝已经愁得肠子发青,而偷偷偷了好几本考勤表的陈峰,早就蓄势待发,每天都在琢磨着怎么去打官司,他有了证据,信心十足,可就是律师费的问题,让他苦恼。
前段时间也不是没去找上面的人闹,可解决起来也还要至少大半年,这大半年该怎么活,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站在巨大的建筑下,阴影将这些工人们覆盖,赵俞琛是其中一员,他抬起头看这栋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简洁流畅的线条让他想起包豪斯。可这里不需要什么风格,不要知道什么包豪斯,他们要的就只有一样东西——人民币。
低头,赵俞琛看向自己的手,没什么感伤的情绪,今天下工早,他应该可以去接夏迩。
夏迩有个男朋友的事在那块已经传开了,只是当人们知道他对象是个农民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咋舌。在这个以欲望为主流的圈子里身份和外表一样重要,只是赵俞琛出现了几回,有些声音就逐渐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