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远病了?”
时琛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落在案几上,茶水溅出几滴,在檀木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外袍已经搭在了臂弯上,另一只手去摸案边的伞——这几日秋雨连绵,去驸马府上的路不好走。
“世子!”春桃急急追上来,“相府递了话,说是时疫恐染贵人,暂不见客。”
“……相府?”时琛的手指在伞骨上顿住,像是捕捉到什么关键似地皱眉。
春桃点了点头:“驸马爷病前回了趟相府,那日雨大得邪性,便留宿了。谁知当夜就发了高热。”
……真是天衣无缝的理由。
时琛慢慢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挥了挥,春桃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雨声隔着窗纱闷闷地敲在耳膜上。
换季时疫,雨夜受寒,裴照临那单薄身子骨——他该信的。
可掌心却无端沁出冷汗。
他想起半月前的诗会——说是吟诗作对,盛赞风雅,实则不过是京城权贵互相攀附结网的场所。时琛极意外能在这种场合看到裴照临,他素来不喜应对这样的浮华场面。
那日的裴照临状态意外的好,席间还远远向他举杯示意,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众人劝酒,他也来者不拒。直到提笔作诗时,那支狼毫突然在他指间颤抖起来,浓墨“啪”地滴在雪浪笺上,洇开一片狰狞的污迹。
“驸马爷这是醉了啊!”有人笑着打圆场。
满座哄笑中,时琛却看见裴照临垂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眼底清明得可怕。
散席时,喧嚣如潮水退去。时琛在廊下遇见独自看雨的裴照临。那人倚着朱漆柱子,雨丝将他的轮廓晕染得缥缈朦胧,仿佛随时会溶进这场雨里。
“世子也出来了?”裴照临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样的宴席……到底还是累人啊。”
时琛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客套话,却记得裴照临听完后那个笑——席间光鲜的面具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疲惫的真实。
“世子有没有想过……”裴照临视线虚虚缠在檐角雨线上,“这场雨,或许不会停?”
时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雨下得缠绵,想来转眼就该停了。”
“起初,没有人会在意。”裴照临恍若未闻,“不过是多带一把伞,多换几双鞋。直到青苔爬上床榻,铁器生出红锈,墨迹在纸上晕成一片混沌。”
时琛转头看他,却见裴照临的侧脸在雨雾中模糊不清。
“然后呢?”时琛问。
“……然后?”裴照临低笑一声,“然后人们终于发现,这雨要下到世界尽头去了。”
窗棂“砰”地被风吹开,冷雨扑在时琛脸上,将他的思绪猛地拽回。他下意识望向廊下,几个下人正匆匆穿过雨幕,青灰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目光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却始终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琛突然很想见到闻礼之。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如此强烈。他想找个人说说今日这蹊跷的消息,想听那人用沉稳的声音分析几句,哪怕只是简单地说一句“世子多虑”。
雨幕愈发浓密。时琛终于关上窗户,窗框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回到案前,手指有些发颤地翻开镇纸,取出压在下面的诗笺。
那是诗会上裴照临塞给他的。纸上的墨迹被翻倒的酒液晕开,边缘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最后两句尤其模糊:
“此身已作秋塘絮,不向春风怨别离。”
时琛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洇开的字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深吸一口气,将诗笺重新压回镇纸下。
“……改日再登门探望。”他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房中静谧,唯有檐外雨声滴答。时琛提笔蘸墨,在素笺上落下两行字。墨痕未干,忽听得远处传来“吱呀”一声门响。藏书阁的灯火穿透雨幕,在青石板上投下一道摇晃的光痕。
闻礼之的指尖掠过藏书阁最上层积灰的卷宗,蛛网黏在袖口,被他轻轻拂去。
他已经在这暗阁里待了两个时辰,膝盖硌在冷硬的木板上,压出深红的印子。案卷翻了一摞又一摞,永宁侯府的旧档像是被人刻意洗刷过,关键处总是缺页少字,只留下些零星的蛛丝马迹——
“景和元年冬,送裴相青瓷盏一对。”
“景和三年春,密会曹校尉于西郊。”
再往前翻,竟还夹着前朝的小账册:
“永宁侯代收江南盐税,补卫府亏空。”
闻礼之忽然笑出声,笑里却带着几分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