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未消,夏末仍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清风裹着燥热,掠过溪面时却带起一丝凉意。闻礼之蹲在青石边,将新采的芦苇浸入水中,碧绿的叶片舒展开来,随波轻晃。岸边堆着菖蒲、薄荷、艾草与忍冬——五色镇火索的原料,需用它们的汁液添香固色。
传说远古时,时序之神“烛阴”不慎打翻流火烛,天火坠入人间,酿成灾祸。百姓以五色绳缠厄运,投于深潭,借水克火,送夏迎秋。这习俗沿袭至今,成了“流夏节”。
“文砚哥!”脆生生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阮阮提着裙摆蹦到溪边,手里攥着几根乱糟糟的彩线,“我来帮你染绳子!”
闻礼之抬头,见少女鼻尖沾着一点草屑,袖口还被忍冬藤勾破了。他忍不住轻笑:“水凉,别沾手了。”指了指她脏污的衣角,“雅兰姐在厨房蒸节令糕,你去搭把手?”
阮阮似是有些失落,嘟囔着什么,却还是乖乖转身。跑出几步又回头,眼睛亮晶晶的:“文砚哥,晚上掷彩绳时,你教我怎么抛得准好不好?我去年就没扔中水洼!”
闻礼之颔首,看她像只小雀般飞远,才低头继续揉搓菖蒲根。汁液渗进指缝,染出淡淡的青。赤、白、黑、黄四色丝线还晾在竹匾上,等着一会儿编结。
溪水倒映着晃动的树影,也映出他微蹙的眉。
掷绳的习俗,需用到隔夜的井水,意为“沉淀暑气”。从前在闻家时,母亲最虔守时俗,嘱咐下人按古礼提前备好五色丝,用青翁静置井水。
按理来说,侯府的井水昨夜就该备下隔夜的,可今早闻礼之去查看时,发现水桶竟被挪用了——这节,过得终究潦草。
他将最后一束菖蒲拧干,水珠沿着叶尖滴落。捣衣声远远传来,一声声像踩着节拍。闻礼之顺着水流方向望去,视线越过青石滩,掠过几丛开败的夏菊,最终停在溪畔那座青瓦院落。
敞开的雕花窗前,时莹正倚在圈椅上,书卷半掩着脸。夏荷捧着新编的五色绳进来,绳结上还沾着薄荷的清香。
“小姐,”她轻声道,“按节俗该系镇火索了。”见时莹不抬眼,又急急补充:“暑气镇住了,邪祟退散了,您定能过个好秋……”
时莹从书后露出一双笑眼,伸手将腕子递过去:“系吧。”
夏荷欢天喜地地缠绳时,檐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不知哪个粗使丫鬟失手摔了木盆。时莹望着惊飞的雀鸟想,若真有什么邪祟,见了侯府的罪孽,怕是也要绕着走。
时琛一脚跨进门槛,衣摆带起一阵风,惊得铜铃叮当作响。
“病怎么样了?”他往时莹对面的藤椅里一倒,拿起茶杯给自己倒满茶,仰头一饮而尽,一气呵成。夏荷见状,利落福身行礼,知趣地退下。
时莹头也不抬:“老样子。”书页哗啦翻过一页,“倒是你——听说前儿又在书房砸东西了?把你那个小丫鬟吓得躲进灶房哭。”
时琛眉心一跳:“哪个碎嘴的传到你这儿——”
“侯府统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时莹终于从书后抬起眼,“你久不做荒唐事,我还以为你当真改了脾气。”
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时琛猛地坐直:“我那天……”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难道要说自己是因为闻礼之躲他才摔的瓶子?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时莹眉梢微妙地扬了起来。她慢条斯理地合上书,忽然笑了:“你?小时候养蛐蛐,非要拿竹签捅它须子,捅死了还埋在我窗下,害我做了半个月噩梦。”
“……谁十岁不淘气?”
“十二岁养金丝雀,嫌它吵就折断翅膀关笼子里。”
“那是它自己——”
“十五岁气走第三个剑术师傅,因为坚持见解,偏不按指导出招。”时莹掰着手指,“去年你还把一个世家子弟扔进荷花池里,因为人家说你……”
时琛脸色越来越黑:“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混账?”
风过檐角,铜铃摇动,碎玉般的声响漫进屋内。时莹望着弟弟绷紧的下颌线,忽然伸手把他衣领上一片碎叶摘了:“侯府这种地方,养出个混账才正常。”她指尖捻着树叶转了一圈,“道貌岸然……不是更可怕?”
有人轻叩房门,这次是夏荷端着药进来。时琛一把夺过药碗,试过温度才递给姐姐:“苦就含颗蜜饯。”语气硬邦邦的,手却稳得很。
“我又不像你那般嗜甜。”时莹抿了一口,睫毛遮住眼底一丝笑意。药汁乌黑,映出她平静的面容——也映出身旁时琛无意识攥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