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沉沉地笼在朱雀大街上。
裴霄雪的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车辙声闷闷的,像是被这雾气吞没了大半。他微微掀起车帘,天色灰蒙,远处宫城的轮廓隐在混沌里,看不真切。
这样的天色,让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阴沉,也是这样的寂静。显宗去得突然,没有缠绵病榻,没有预兆,就那么猝然崩逝,像是一盏灯被风吹灭,连余烬都来不及飘散。那时他还是个秘书郎,站在偏殿的廊下,听着里头玉器坠地的脆响,随后是骤然爆发的哭喊声。
裴霄雪下意识扶住跌跌撞撞退出来的太医令,突然觉得耳中嗡鸣,仿佛有千万只夏蝉同时在颅骨里振翅。头脑已然停止了思考,身体先一步随众人一同跪下。
直到值夜太监的哭嚎刺破宫墙,那种奇异的预感才顺着脊椎爬上来——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像在暴雨前嗅到土腥味的蝼蚁,明知要天崩地裂,触须却兴奋得发颤。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改天换日的温度。
裴霄雪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一枚青玉扳指。这是长公主前几日遣人送来的,玉质温润,内侧刻着极小的一个“昭”字。
扳指在他指间转了一圈,又隐入袖中。
肃王近日愈发张扬了。他身份尊贵,助上登基有功,多年来一直想压自己一头,北疆大捷倒是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武将们气焰高涨,朝堂上几乎压过了文官的风头。若是再放任下去……
裴霄雪垂眸,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
军权总要有人接手。蓝家那对兄妹,立场一直模糊不清,或许可以试探一二。蓝缨掌西疆,蓝逸控禁军,若能拉拢,倒是一步好棋。若不能……
他目光微冷,指尖在膝上轻轻一敲。眼前闪过永宁侯那张常年挂着阴鸷神色的脸和他近日在朝堂上反常的态度。
“……养不熟的狼。”声音很轻,几乎融进了车轮碾过石板的声响里。
马车转过街角,远处传来肃王府车驾的铜铃声,清脆张扬,一路破开晨雾,直往宫门而去。
裴霄雪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紫宸殿内,鎏金香炉吐着袅袅青烟,却驱不散夏日沉闷的空气。
萧景桓立在武将首位,玄色蟒袍衬得他愈发挺拔。他今日特意束了金冠,腰间玉带在晨光下莹莹生辉。虽未着战甲,但那股战场淬炼出的锐气,仍让文官队列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启禀陛下。”萧景桓昂首出列,声音不疾不徐,“北疆战事已平,狄人遣使求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文官队列,“臣请重开互市。”
殿中顿时响起低声议论。裴霄雪垂眸立于文官首位,雪白麈尾的白玉柄上映着他修长的手指。他注意到永宁侯时戬站在文武队列之间,状似无意地往武将那边偏了半步。
“互市一事,牵涉甚广。”户部侍郎林逢春出列反驳,年轻的面庞因激动而泛红,“去岁狄人劫掠边关商队,若再……”
“林大人。”蓝缨突然开口打断。这位女将军一袭靛蓝朝服,声音清亮如金戈相击:“正因去岁劫掠,才更该重开互市。”她唇角微扬,“关了互市,他们只能抢;开了互市,他们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蓝逸轻咳一声补充:“况且江南丝茶积压,商路不通,今年茶农怕是要不好过。”
裴霄雪抬眸望向龙椅。萧景琰正用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冕旒下的目光若有所思。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皇帝微微颔首。
“爱卿所奏不无道理。”萧景琰终于开口,“只是互市章程……”
“臣以为可设三关。”萧景桓立即接话,“雁门关主茶马,云中关主铁器,蓟州关主丝绸。”他每说一处,手指便在虚空轻点,仿佛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文官队列骚动起来。林逢春刚要反驳,忽见裴霄雪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年轻侍郎咬了咬牙,终究没再出声。
“此事关系重大。”裴霄雪缓步出列,雪青官袍上的云雁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不若先派使者勘察边情,待秋后再议。”
萧景桓眯起眼睛:“丞相……这是要拖延?”
“臣只是觉得……”裴霄雪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跪在殿门处:“禀陛下,江南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