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纸递了过去,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闻礼之接过信纸,目光快速扫过内容。他心下了然,粗略通读一遍,发现几处错别字,便拿起桌上搁着的毛笔,蘸了点残存的墨汁,将错处圈了出来。
正当他专注修改时,阮阮忽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声音变得异常认真:“文砚哥,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弟弟这病……怕是真寻不着法子,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
闻礼之闻言,立刻抬起空闲的左手,轻轻摆了摆,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他放下笔,转头看向阮阮,眼神温和:“阮阮,我来侯府这些日子,你照顾我许多,我心里都记着。我早就把你当自家妹妹看待。这点忙是我力所能及之事,你不必同我客气。”
阮阮眼眶微红,还想再说些什么,闻礼之却抢先一步,语气放缓了些,又道:“再者,最后医治效果如何,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你先写信告诉家里,一切等大夫看过你弟弟再说。”他神色稍肃,“还有,此事切勿声张,对谁都不要提,明白吗?”
阮阮见他神色认真,立刻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我明白了,文砚哥。”
闻礼之这才将改好的信纸递还给她,拿起搭在臂弯的外套,温和地笑了笑:“快写吧。我出去一趟。”
说完,他便转身推门出去了。
阮阮重新坐回小凳子上,拿起被修改过的信纸,心里暖融融的,刚提笔准备接着写最后几句,门外就传来丫鬟压低声音的呼唤:“阮阮!嬷嬷叫咱们去后厨帮忙抬东西呢!”
“哎!就来!”阮阮连忙应声,看着就差几行便写完的信,虽有些恋恋不舍,还是赶紧小心地将信纸折好,飞快地塞到枕头底下藏稳妥。
就差一点了,等下回有空再写完吧,她想着。回头最后看了眼那鼓起的枕头,这才匆匆跟着姐妹跑了出去。
闻礼之走出下人房,脸上那份面对阮阮时的温和笑意迅速褪去,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他站在廊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留意自己后才迅速穿上外套,低着头快步向藏书阁走去。
推开沉重的木门,陈旧墨香和尘埃气息扑面而来。此地寂静无人,唯有高高的书架投下沉默的阴影。他走到最里侧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
大病初愈的身体仍有些虚软,但连日的高烧和昏沉似乎也烧掉了一些杂念,让他的思绪在疲惫中变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他闭上眼,开始从头梳理这团乱麻。
最初,是郑阎腰间那块属于他父亲的玉佩,明示了他复仇道路上的第一个仇敌。然而,郑阎?一个凭借裙带关系上位的贪鄙之徒,或许有胆量贪赃枉法,但绝无能力独自策划如此庞大的构陷,他背后必然有人。那时,证据和直觉开始初步指向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裴霄雪。
随着探查的深入,他找出了案子的第二个出力人。他曾在相同的位置思考同样的问题,只是那时他尚以为侯爷只是顺应着上位者的风向,对郑阎的一系列动作选择了默许与纵容。罪责在于知情不报,而非主动策划。
然而相府的线索浮出水面,彻底推翻了他的一厢情愿。时戬对闻家商业运作的模式甚至表现出了令他心惊的异常的熟悉,那分明昭示了,他才是计划的提议者,正在对这场残忍的构陷亲手操盘,谋定而后动。
他试图在脑海中还原整个过程:郑阎在台前,利用盐运使之便下江南伪造物证;时戬在幕后,利用自身权力铺平道路,扫清障碍。
逻辑严丝合缝,罪证确凿无疑。
可是……
为什么心里那股诡异的不安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
就像一幅拼图,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已归位,图案清晰可见,可他总觉得……哪里错了。不是碎片放错了位置,而是这拼图本身,或许就被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引导着,拼出了一个看似正确实则偏离核心的答案。
一定还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一些零碎的词语和片段如同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碰撞、闪过——“择一商贾”、“需修剪”,还有那封……日期远在一切发生之前的密信。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忘掉了最至关重要的一环——裴霄雪!
他不仅仅同意了这项阴谋,他根本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场看似由时戬献策、最终由裴相拍板的谈话,其实不过是计划执行前的最后一次确认。真正对闻家起意、早埋伏笔的,是裴霄雪!
彼时时戬或许还在权衡站队,郑阎更可能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他们有什么理由和能力去针对一个远在江南,与朝局无涉的富商?
真正的主谋,自始至终,唯他一人!
可是……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确认感过后,是更深的疑惑席卷而来。闻家固然富庶,可对于裴相而言,真的值得他如此如此大费周章地巧取豪夺吗?这不符合常理,风险与收益并不对等。
除非……闻家拥有除了财富之外,某种更让裴霄雪忌惮——或者说必须抹除的东西。
闻礼之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力回想,记忆如同潮水般翻涌——繁华的商铺、往来的人流、家人的音容笑貌……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深夜里:书房灯火昏黄,父亲闻岳独自坐在案前,眉头紧锁,正提笔疾书着什么,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个被尘封许久的、模糊的念头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
他震悚地睁开眼,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深深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那他似乎……知道是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