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蕴真泪将坠,薛向稍一犹豫,又改口道:“况且,既为先帝之师,圣上或许有别的考虑,就算罪证确凿,也得看圣上如何定论。”
本来还兀自能强撑,此刻听出他话里的安慰意味来,反倒是忍不住鼻尖的酸意,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下来。
薛向头轻微胀痛起来,欲要扯出衣袂的手停在半空,迟滞片刻,转而往上,轻轻替她拭掉了眼下的泪。
粗粝的指腹划过脸颊,崔蕴真仿佛被蛰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一松,那截终于恢复自由的衣摆倏地垂下。
粉面含泪,更含躲闪回避之意。
薛向收回手,淡道:“我为主审官,自会秉公审理,且三司会审,即便你怀疑我与你三哥有过节,我亦无法挟私报复,大可放心。但案情该如何便是如何,徇私二字,我做不来。”
皂靴触地声逐渐远去,崔蕴真扶着榻上小几起身,远远望向他的背影,半晌没有挪动。
翌日,薛向早早起身至刑部,首次提审杜悯。
杜悯交代得极为爽快,过堂不过半个时辰,录完供词,薛向遣人将杜悯押回牢狱。
先前栖身的那方牢狱门紧锁着,狱卒押着他往前,换入最里一间最为敞阔的牢室,杜悯弯腰进得里间,狱卒指着墙角的白线道:“杜太傅若有需,请曳此铃。”
狱门落锁,杜悯仔细观摩此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靠墙置一软榻,基本物什一应俱全,榻边悬着一根细线,自墙角绕过,想来那头应当连缀着只响铃。
他慢慢走至榻边,扶着墙靠坐下来,闭目养神,似老僧入定。
薛向例行提审过这一回,便暂时不准备再审,耐心等待江州刑司调查杜氏族人所获证词并收集的罪证传回京中。
但大理寺和御史台另有想法,一门心思只想快速结案,数次催促。
待江州第一封文书并卷宗传回后,刑部尚书也亲自来找他,要求他据江州刑司此次提交的证据速审,只道是满朝都对此案结果翘首以盼,必须尽快结案。
证据不齐,薛向不肯仓促结案,刑部尚书连续催促两次未果,怒而更换审官。不出三日,三司议定鞫谳结论,经通政司递入明光殿。当日肃政司即传旨,翌日一早行常朝。
翌日五更之前,群臣于景运门外待漏院集结,待肃政司礼官宣入朝,方按文武列队进入宸极殿面圣。
齐应直截了当道:“今日特召众卿前来,是想与众卿同议杜氏侵田一案。”
主审官朗声同众臣知会审谳结果:“据御史台参劾,经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会审,自永昌十五年杜悯拜太傅以来,杜氏族人多受恩荫,为地方官府所尊崇,其族人势大,与当地官绅勾结,以地界模糊等为由,侵占邻里田亩,十二年来,渐成大势,江州百姓苦其久矣,多次状告杜氏族人,奈何当地官员与其沆瀣一气,导致如此惊天丑闻从未达天听,蒙蔽先帝与陛下久矣。”
殿中议论声起,肃政司班直往御前带刀一站,亦止不住交头接耳之声。
好一阵后,翰林学士朱进出列启声:“圣上,族人为祸地方,杜太傅失察,未曾及时劝诫制止,确有罪过,但杜太傅为人清正廉明,素得先帝敬重,常命群臣效其行,此案恐还有内情,望陛下着人仔细查处,方令众臣心服口服啊。”
主审官之差遣被撤,此案本与薛向关系不大,大可隔岸观火,但他听闻此言,却扬眉看过来:“朱学士的意思是,质疑我刑部与其余有司鞫谳的公正性了?”
朱进白丁出身,一路苦读方至此位,自是不敢与这种显贵之子硬碰硬,只好迂回道:“三司公正有加,会审中想来亦绝无徇私之事,但杜太傅毕竟德高望重,还望陛下三思。”
闻言,朝中众臣颇有附和之声,始作俑者那派却是沉不住气,当下即有要员出列,禀道:“陛下,三司会审结论在前,证据确凿,并无疑议,若随意推翻再审,岂非无故质疑三司公正,往后大小鞫谳,恐怕结论都将不能服众,由是国家法度不能取信于官于民,遗害百年矣。”
立时有人附和:“杜悯永昌五年拜相,九年黜为白身,十五年再拜太傅,短短十余年间,族人竟能从贫寒之族壮大为当地第一望族,可见其中盘剥之剧,江州百姓十余年来,饱受其苦,今当明法度施重典,方能肃清一方弊政,还当地百姓以安宁。”
“所言极是,还望陛下速下旨意,处置此案。”殿中整齐附和之声传至殿外,几有震耳欲聋之势。
这是一场针对杜悯和崔述的猎杀。
若崔述铁了心要推新政,则必以舍师为代价,往后必背上负师之名,遭天下士林唾弃。
而若崔述要保杜悯,则新政威信必减,继续推行将难以服众。
先将杜悯架至火上,火烧得愈旺,则死罪可能愈大,为保师命,崔述恐怕不得不妥协。
首倡者怠堕,继任者无着,则齐应贵为君王,也难以一己之力继续将新政推往全国。
杜太傅先前在朝中时,对诸多清流亦多有提拔照拂之义,眼下这帮已成中流砥柱的官员,亦知此案关键乃推行新策之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崔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