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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2页)

承倬甫一辈子跟关洬说过很多他没有做到的诺言,从小的时候那句“回家不会提前把书看下去”开始,到后来的“游手好闲也好过去做伥鬼”,他食言的次数太多,关洬不信他,承倬甫也不能怪他什么。唯独这一句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诺言,承倬甫做到了,只是花的时间实在太长,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是在为谁而守诺。

和关洬在一起的那个春天,就像是一场梦。梦醒的那一天,是承家的汽车开到了小宅子的门口,司机从车上下来,客客气气地敲了门,请六爷回家,老爷有话要说。说话的时候,关洬就站在门后的楼梯上,脸色煞白。承倬甫二话不说要把门关上,司机伸进来一只脚,阻住了他的动作。这老仆往前进一步,假装没看见房子里另外的人,轻声地禀报:“六爷,出事儿了。再不回去,恐怕见不到老爷最后一面。”

承倬甫因这句话匆忙地赶回了家,迎接他的是呼啦啦大厦将倾。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过年不回家都没人来捉他。就在他和关洬缠绵的时候,吴司令遭到手下的背叛,被年夜饭上的一杯毒酒葬送在了湖北。北京跟着一夕变天,大总统被控制,吴家的兄弟子侄被从上到下撸了个遍,死的死,逃的逃。吴玉山第一时间抛妻弃子,留下承齐月被暗中软禁在家。然而真正让承廷贞一病不起的,还是几日后电报传来的三女儿的死讯。她跟随丈夫行军湖北,也没能逃过一劫。据说她曾苦苦哀求,却因腹中怀胎,被以“斩草要除根”作为理由,活活挖出了她未出世的孩子,最后母子惨死。看到电报的时候,承廷贞就呕了好几口血,自此,再也没起得来床。

家里面天翻地覆,承倬甫却在外面……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承廷贞在气头上曾放言只当没有过这个儿子,谁都不许叫他回来,就让他死在外面!……但政局动荡不安,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承廷贞当真不行了,最后还是大太太做了主,赶紧去把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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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接了回来。承倬甫整个人如遭雷击,一直等跪到父亲病床前,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会这样。

“爹……”承倬甫膝行着到床前,还没张口,两行泪已经落下来。承廷贞的眼皮往上翻,努力睁开,看到是他,胸中便发出泄了气一般的“噗”一声,失望透顶地又闭上了眼。

承倬甫握住了他的手,眼中流出的泪终于是悔恨的了:“阿玛,阿玛……”他喃喃着,又像小时候那样叫父亲。清廷覆灭之后,承廷贞曾花了许多时间纠正他。叫错一次,打一次手心。再听到儿子叫“阿玛”,承廷贞的眼角颤颤巍巍地淌出了一行眼泪,手无力地在空中动,去贴承倬甫的脸。他看起来很想狠狠地打儿子一个巴掌,又或者是想再摸一摸他。承倬甫长这么大,他其实从未好好地、慈爱地摸过儿子的脸。

“阿玛,我知道错了!”承倬甫痛得五内俱焚,“我听你的话,我进外交部,我进司法部……我都听你的!”

承廷贞终于转头看了一眼儿子,竟然还哑着嗓子笑了出来。还是把他宠得太过了一些,这么大了,还是个孩子。承廷贞凄然地想,还说什么外交部,司法部……如此天真。风云动荡,承家还能不能活下来,全都要压到他肩膀上了。他以前总觉得还有时间教儿子怎么在乱世里保身,可是到头来,他自己又保住了什么?

“晚啦。”承廷贞摇了摇头,只是喃喃道,“儿啊,太晚啦……”

承倬甫说不出话,紧紧攥着他的手,但是承廷贞再也没有看他。

“我一生……洋务不成,救国亦不成……守节不成,留名亦不成。”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上面,更多的眼泪涌出来,“日本人欺我,西洋人也欺我……”

承倬甫突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从关洬口中得知父亲曾经的模样的时候,也曾经疑问过他是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他是哪一年开始变的?甲午年?还是庚子年?是在哪一个瞬间,他看透了忠心的虚妄,变成了如今这个世故钻营的承廷贞?承倬甫在那一刻终于感到了恐惧,吴司令的暴毙也好,北京的变天也好,直到看到父亲弥留前,他都没有真正感觉到恐惧,而他的不怕,正是因为心里总还觉得有承廷贞在。他最看不起的那份世故和钻营,恰恰是保了他半生平安的巢。现在巢被风雨掀翻了,他努力扇动翅膀,却发现自己只是一只刚出壳的雏鸟。

“一败涂地……”承廷贞喃喃着,一遍又一遍,“一败涂地啊……”

承廷贞在民国十一年的春天,带着旁人无法得知的遗憾与世长辞,那一年,承倬甫24岁。他人生的春天,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关洬要再过两天才能得知发生的一切。吴司令的死被包装成了一个令人扼腕的意外,等登报的时候,一切的腥风血雨也不过墨字两行。反倒是承廷贞的讣告占了大片篇幅,总统府亦发文致哀,只是悄然换了发言人的名字,以此作为政局变动尘埃落定的注脚。关洬去了承家的丧仪,但未能和承倬甫私下说上两句话。承倬甫一身重孝,鞠躬还礼的时候,反而是关洬先红了眼眶。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承倬甫就和他的二姐夫一道出发,去湖北收殓他三姐和三姐夫的尸体。吴玉山仍旧下落不明,关洬留在北京,日日替承倬甫去看他五姐,但吴家重兵把守,承齐月苦不堪言。关洬好不容易见到她一面,她除了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落泪,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关洬下了一个判语,京城这个所谓的“政府”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空壳,来日恐怕还有更多的军阀混战。军阀割据的中国,会是一个更加水深火热的中国。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承倬甫却以浪子回头的姿态投向了新的掌权者。昔日套个麻袋就敢打驻法公使秘书的人,如今身段柔软,百般谋求,得了一个交通部的差事。靠着弟弟报纸上一份公然与吴玉山断交书,在被囚四个月之后,承齐月终于抱着儿子回到了娘家。此时,承倬甫已经变卖了大宅,遣散了两个尚且年轻的姨娘,另租房子安置一家子的女眷,俨然已经是当家人的姿态。

如果只是到此为止,关洬也不是不能体谅他的难处。

承倬甫在交通部领闲职的那半年间,关洬一直在帮着他安顿承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他那时已经从北大毕业,不顾家信中殷殷催促,去原先北大同学的杂志社那里做个编辑,每月只领勉强温饱的薪水。他不肯告诉承倬甫,知道他安顿这么一大家子,手头早就没钱了,全靠厚着脸皮去二姐夫那里打秋风,打来的秋风还有一多半要在牌局上不动声色地输给适当的人。等到承齐月回家的时候,承倬甫已经混进了内务部。关洬分辩不出来,他到底是被逼出来的,还是他其实原本就是这样善于钻营的人。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很低了。直到关洬那本杂志因议论太多时政,主编被内务部签发的一纸逮捕令带走的时候,关洬才终于肯承认,承倬甫终究已经不再是他的六哥了。

关洬和承倬甫大吵了一架,承倬甫一再请求他“体谅自己的苦衷”,又一再保证“人很快就放出来”,然而都已经没有用了。关洬在1922年的年底回了南京,承倬甫上下疏通,总算把主编弄了出来,然而南京那边却传来了关洬要娶苏州陆小姐的消息。

那对金钗还在京城,关洬走之前没有去取。恒利的人找不到他,一张条子几经转折,递到了承倬甫手里。承倬甫花了大价钱,又在已经做好的凤鸟花卉上镶了宝石点翠,然后亲自送去了南京关夫人手中。他没有留下来喝喜酒,也没有见关洬一面。关洬直到大喜的那天才从母亲手里接过了那个盒子,打开便是一张大红的贺帖覆在一对价值连城的金钗上。承倬甫虽然不学无术,但一笔好字,铁画银钩,割断人肠。

他祝他,“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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