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孤僻到可以用病态来形容的纤瘦少年,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径自推开了那扇破败的木门。
蒙德斯基站在门口,安静地打量着诺大一间空旷到一贫如洗的居室——厨房、客厅、卫生间、卧室都一览无遗,里面的陈设破旧而简陋,但意外的是,很干净,沙发上有被翻烂的书籍,餐桌上还有掉漆的收音机,木板床旁边的窗台上还放着一盆土,蒙德斯基的脑中忽然生出一个很怪诞的想法,兴许等开春了,这盆土里指不定还会长出植物来。
而更令他吃惊的,是厨房里一应俱全的调味品和烹饪工具,铝制的煮锅底部虽然已经被摔得坑坑洼洼,破旧得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但整个表面却被洗得干干净净,随着电灯被拧开,光亮充斥整个房间,铝制器皿的外壳竟白得亮眼。
俄罗斯人做事惯来随意马虎,不注重小节,但蒙德斯基却惊叹于这间居所带给他的震撼,这是一间非常整洁的居所,可能它不够舒适,但它足够干净,一尘不染。
唯一的缺点是,他不曾在这里看见家族的信仰。
不见神灵。福音不曾降临这里。
只是,这一切对蒙德斯基来说,已经完美到无可挑剔。
原本以为会遭遇一片狼藉的蒙德斯基为自己之前的肤浅而感到惭愧,连带对他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也更有耐心了。
他摘下帽子,向他道明来意,告诉他,他的父亲愿意宽恕他的罪孽,他不必再呆在这里了。
可面前的侄子,却并不见欣喜。
他仍旧板着一张没有感情的脸,但蒙德斯基却清楚地在他碧绿色的瞳孔里看到了敌意。
似乎“父亲”这个字眼,在他的词典里是一个禁忌,少年不加掩饰的戾气几乎能够割伤他所有的善意,如冰霜般骇人。
蒙德斯基拘谨地站在餐桌旁边,有些不知所措地想着,今晚是不是要就近找一个酒店,等明天对方气消了再过来游说。
“吃晚饭了吗?”
少年收好土豆,将面包放在餐桌上,举起餐刀的时候,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冷淡又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还,还没有。”
蒙德斯基对他突然释放出来的善意有些受宠若惊,但看着眼前那块干硬得如同板砖一样,也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的全麦面包,又不禁陷入自己脆弱的肠胃能否消化这种食物的担忧之中。
忐忑的目光对上那双跟堂哥如出一辙的绿眼睛——相比起他内敛寡言的父亲,少年的个子虽然不及他高,但目光里的寒气和压迫感极盛。
“那你带果酱没?”
“啊?”
从错愕里回神,蒙德斯基磕磕绊绊地告诉他,稍等一下,他需要去车里找一找。
但等他走出那间破败的小木屋,却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刚才明明还是一副巴不得他走的样子,忽然之间就画风突变,竟主动邀请他共进晚餐?
他丝毫想不通,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一脸不爽的小侄子对他另眼相看。
蒙德斯基的疑惑贯穿整个漫长又难耐的晚餐。
纵使破旧的壁炉里烧着炭火,但漏风的木屋里依旧暖意微薄。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只有餐刀不小心碰到果酱玻璃罐发出的清脆“叮叮”声。
蒙德斯基从出生到现在,也没有咬过这么硬的面包,每咬一口,他都要担心自己新补的牙会不会崩坏,痛苦地吃到最后,他只能选择摆烂,纯粹靠抿掉涂抹在面包上的树莓果酱来假装餐桌礼仪。
但小侄子显然已经具备了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自得其乐的能力,他已经摘下了那副千疮百孔的破手套,露出因为冻疮而红肿的指节,每一口食物他都吃缓慢而优雅,只是,这种缓慢到磨人的进食速度,与其说他是在细嚼慢咽地进食,不如说他是在用食物来消磨虚无、枯燥的时间。
蒙德斯基垂着眼帘静静地观察着这个阔别五年的小侄子。
他难以想象对方一个人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独自生活,只是从目之所及的一切当中透露出来的、几近病态的自律细节,仍旧令人叹服。
他已听闻过他的事迹,斯拉夫人敬畏强者,哪怕眼前少年面色不善、拒人千里,但他依旧赢得了蒙德斯基的尊重。
他甚至隐隐开始猜测,这会不会是他迎接过的,最完美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