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久之前,胥衡同长孙玄带人还未赶到北疆时,尉迟饶坐在大帐之中,同亲信议事,面容憔悴难看,帐中亦是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只因北疆局势远超他们所预料。
北疆之外的蛮族以东胡族为首,另外还有不少势力自成一部落,可称得上一个乱字,然而十年前,东胡族狼主非荷征战诸多部落,只花费五年凭借麾下兵师打服各部落。
蛮族信奉巫神,更崇尚武力,非荷此举使得各部落认他为王,团结一心,将掠夺的目标投向南边的安国,然则非荷处理内乱之后,却因旧伤作古,可怜稚子年幼,难堪大任,于是众部落又推举族中最为力壮睿智之人为督国,便是被胥衡斩落马下的执哈何力。如今不知为何,又出了新的传言,说是东湖族又出了一位新狼主——雄才大略。
原先暗藏反心的部落首领一一猝亡,部落巫医甚至瞧不出缘由,人心惶惶之下,便称这位新狼主乃是巫神的血脉,受上天眷顾。在这般声名之下,颇为中立与势弱的部落于是朝着东胡族靠拢,东胡族的势力相较于执哈何力时期更为繁盛。
外有强敌,而北疆军中亦是人心起伏,朝中各派势力枝节在此处汇集,且不说蒋高瞻,便是谢派除却何瓯之外的剩余势力便让尉迟饶行事受掣肘,进退两难。
他今日召了亲信议事便是因着一件事,何瓯被捉拿回京,新官上任三把火
,军中底下的人瞧着形势,有固守旧井之人,亦有想挖口新井的心思活络者,其中一人便给尉迟饶递了个消息——何瓯任职期间,因着有谢家撑腰,自己又是个圆滑性子,军中风气不佳,抢功栽赃之事不少。
一名唤勾新知的小兵谨慎行事,从北疆细作口中得知翌日的行军计划,便将此消息报给上司卫献,军中及时调整防守,也算是大胜,没曾想卫献此人居然贪了此大功,对外便言是自己目光长远,深思熟虑之下派勾新知探得此重要情报,何瓯对卫献大加赞赏,因胥衡撤走之后,他急需在军中培养谢系一脉势力,即使知晓卫献能力平庸,此事也有蹊跷,何瓯还是略过,越发重用卫献。
而真正有功之人勾新知明面上忍下不语,实则也是暗中报复,他知晓这些高官皆是沆瀣一气,若是要干便要干个大的,何瓯偷卖军械一事便是他捅给蒋高瞻的。
然则谢家亦不是吃素的,平白吃了这么大亏,怎会不报复回来,细细追查之下便发现是勾新知做的手脚,于是也给他设了个局。
一日,军中时不时亦有探亲日,说白了,便是松乏的日子,勾新知受好友之邀去酒楼吃了酒,略有三分醉意后便起身告辞,准备回军中,却撞上押运粮草的军需官,那夜究竟如何暂且不知,只晓得惊了马,军需官虽没伤着,却言由此耽误了差事,很是恼怒,便命人拿下勾新知,被眼前场景惊得酒醒过来的勾新知心中猜到自己是遭了局,愤然反抗,还伤了不少人。
好在后来军中都统领了人马来得及时,才没闹得更大,总之,这事没过夜,便传遍了北疆大街小巷,勾新知也入了大牢,说是军法处置,即斩首示众。
只不过后脚尉迟饶便来了,总归是新官,多得是人想试试尉迟饶的脾性,于是这消息便递到了尉迟饶的跟前。
管还是不管?
依照尉迟饶的暴躁性子,自然是要管,可惜这几日的情势让他有些犹疑,若是管便又得罪了世家势力,若是不管,便是叫人知晓他是个泥人脾性,之后行事怕是更加难。
这时底下人忽然道:“报,有人求见。”
尉迟饶本不想被人打扰,忽然又想到什么,赶紧道:“让人进来。”
片刻后,穿着玄色的两人缓步入账,在两旁军士的注目之下,抬手摘上覆面,正是胥衡同长孙玄。尉迟饶一见胥衡,即可松了大口气,赶紧请胥衡上座。
帐中亲信压抑住见到胥少将军的激动,愣是没人吭声。
尉迟饶也不耽搁,将此事经过一一告知,随即问道:“少将军,我该如何”
胥衡眼眸未变,只有一字:“杀。”
不是杀勾新知,是以杀破局。
翌日,凛冽的北风卷过校场,刮在人脸上,像沾了粗砂的冰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营房角落堆积的、腐败未及清理的牲畜皮革的腥臊;散落各处、已被冻硬的马粪团块散发的刺鼻酸臭;还有远处伙房里飘来的、那点寡淡粟米粥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微薄热气。一切都浸在一种灰蒙蒙、铁锈般的寒意里,连呵出的白气仿佛都能在空中冻住,凝成霜华。
校场中央,尉迟饶身披玄黑重甲,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参差排列的队列。队列歪歪扭扭,士卒们穿着暖和的号衣,大多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带着长期散漫形成的油滑与对尉迟饶好奇的窥探。
点卯官的声音干涩而紧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死寂的空气中艰难地拔高,念出一个个名字。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伴随着一声或高或低、参差不齐的回应。
“王潘!”
“到!”
“李包!”
“到……到!”
“赵逸!”
点卯官的声音落下。校场上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呜咽,以及远处营房方向隐约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狎昵哄笑和骰子撞击的清脆声响。无人应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的冷汗被寒风一吹,瞬间变得冰凉。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向校场中央那个黑甲的身影,犹豫要不要再点。
尉迟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缓缓地扫过众人。
“赵逸何在?”尉迟饶的声音不高,浑厚的声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冰冷平滑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刀锋。
队尾的小校尉浑身猛地一哆嗦,他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眼神惊恐地扫向营房方向,又慌乱地避开尉迟饶的视线,
“拖出来。”
尉迟饶一眼便明了,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如同往滚油锅里溅入一滴冰水。
他身后,两名如铁塔般矗立的亲兵猛地踏前一步。他们身上的甲叶碰撞,发出“哗啦”一声整齐而沉重的锐响,如同战鼓猝然擂动。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漠然,动作却迅捷如扑食的猎豹,几步便朝着营房去。
突然,营房方向爆发出几声短促而激烈的喝骂,紧接着是重物撞击木板的碎裂声和一声吃痛的闷哼。哄笑和骰子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