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酣睡一夜,清醒之后,终于说出了自己落水之后的遭遇。
当日他掉进水里后,却因水性不好游不上岸,多亏抱住了一块木板才没有被洪流卷进水底溺死,他抱着木板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后,周遭的水流渐渐平息,他眺望四周,可是完全看不见陆地,放声呼喊,也只有水鸟啾啾地回应他。他便这样仰面漂浮至天黑,寒冷与饥饿消磨尽了全部力气,当他终于决定放弃希望的一刻,海面上忽然升起了大雾,海雾浓得像米汤一样,他甚至都看不到三尺外自己的脚。
正在这时候,浓雾与黑夜之后亮起了斑斓的光,紧接着传来了歌声和乐声,一艘巨大的宝船荡开浓雾,船首悠悠驶过了他的身旁。
船上的人顺着船舷放下一匹红缎,他便拉着红缎爬到了甲板上。甲板上的雾气与海面上一样浓重,他手里拉着红缎,却看不见红缎另一端的人,向那人道谢也得不到回答,对方只用红缎牵引着他往前走。他的心里越发疑惑,拽着红缎往前走快几步,可无论扯过多长的红缎,就是连对方的背影都看不到。
红色的缎带把他引入一间浴室,众多侍者为他沐浴更衣,尽管他努力瞪大了眼睛,却依然看不清咫尺浓雾后侍者的面容。他们为他准备的白袍如此贴身,仿佛是专门按照他的身材裁剪的一样,这条袍子看不出丝线的经纬,也看不见针脚,布料轻得就像此刻围绕着他的云雾。
一众侍者为他换好衣装后,再次隐没雾中消失不见了,他慌张走动时又踩到了那条红缎,于是再次把它拿起了。
红缎拉着他穿过曲折萦回的船廊,走着走着,刚刚在海面上听到的乐曲声和欢笑声越来越近,当声音清晰到能听清人话的时候,他手里的红缎突然不动了。他站在原地等了等,片刻后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便是这一步迈进门槛后,无处不在的海雾凭空消散,他眼前出现了一座恢弘无比的宴乐之所。
即便京城最华丽的宫殿也不能与之媲美,那些高高低低的翡翠台上堆叠着美味佳肴,深深浅浅的尊和鼎里盛放着美酒,无数衣着华丽的人聚集此处歌舞游戏,甚至没有人愿意分神看他一眼。
他顺着红缎望去,发现红缎另一端其实就系在门口墙上的一根珊瑚树枝上,他把手里这一端在手臂上缠了两圈,很快就捋到了尽头,这条刚才无论如何都扯不到完的红缎,其实从头到尾只有区区一丈长而已。
李珍找了几个面善的人问话,然后得知这里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意外获救的落水者,他们有的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有的生活了几百年,船上的时间不会流失,也不受生死的管辖,对于他们来说,这条船就是一片没有生老病死的极乐之地,但没人见过这条船的主人,据说只要解下珊瑚树上的红缎,将另一端抛进雾里,就能像来时一样离开这条船,只是离开的人不能再回来。
李珍在船上醉生梦死了七日七夜,最后一天夜里,他解开红缎抛进雾中,而后被那看不见的侍者引领着走下了船底,笙歌消弭,气息变得阴冷,走下船底的这一段路仿佛是从盛夏走入了严冬,当李珍胆量殆尽,就要忍不住转身逃走时,他的脚已经踏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雾霭弥散,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间小屋,六面墙壁上结满冰花,连桌椅床榻也尽是寒冰凿出来的,吸一口气都冷的人牙齿打颤,这时李珍发现冰洞里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人手里牵着红缎的另一端,正笑着看向自己。
李珍顿时感到无比恐惧,因为那人竟然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129章无鱼之凶(7)你以后给我离幼儿园和……
神秘人请李珍落座,而后提起一只冰雕茶壶,翻开一只冰雕茶杯,为他斟上一杯清水,水面上寒气氤氲,迅速凝结出一层冰花。
李珍迫于无奈,只能坐到了冻彻的椅子上,一度冷得开不了口。主人见到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反而问他为什么会感觉冷,李珍刚想回答,却意外察觉自己的身体暖和了起来,飘着冰花的净水也洋溢出茶叶的香气,目之所见和身之所感、鼻之所嗅完全割裂,一切都变得迷幻起来。
神秘人自称是这条船的主人,易容相见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当他听到李珍请求下船的要求后,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完全没有提任何要求。船主的言谈举止从容风雅,这条船上的诸般事物也光怪陆离,李珍不禁好奇起他的身份,临别之际,忽然斗胆询问起对方的名讳和来历。
船主却回复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随后将自己的身世徐徐道来。
他初来人间的时候,尚且蒙味无知,历经过漫长的岁月,才靠汲取天地灵气修炼出了神识,而这已经是四十万万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娑婆世界与今日截然不同,当是时,人神共聚一处,有灵众生并不因为人鬼精怪的差别而畏惧彼此,六道众生之间也没有绝对的界限,人类能够轻易活到上千岁而不老,鸟兽也常常可以口吐人言。
他的寿命比日月还要长久,生长的速度也和流水磨平山川一样缓慢,所以当天崩地绝那日到来时,他都还非常幼小,甚至都没有学会挪动身体。他不理解那场改变一切的灾难是如何发生的,只是浩劫过后,人与神不再往来,世间运行起了新的秩序,之后的五万万年里,他长出了眼睛,于是目睹了旧时代的生灵一一故去,再之后的三十万万年里,他学会了行走,于是泛游四海,见证了海洋中演化出一代代的新生命。
他观察过无数生命如何从出生走向死亡,研究过一个物种怎么进化成另一个物种,他一日比一日好奇变化会以何种形式降临于自己,可惜还没等到结果,他竟不幸遭受重伤,因此失去了一半的身体,而后他身上那些细微的生长迹象全部消失了,这半具残躯不再生长,也不愿腐朽,只剩下骨折筋断的痛苦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船只的主人讲到这里,起身向李珍拜了一拜,恳求道:“客人乃是人间贵胄,若能找到补全我身躯的办法,请一定尽力而为。”
李珍听完他的话,已了然这位船主并非凡人,但是看着他丰神俊朗的姿容,却不明白他伤在哪里?而且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放逐到一条大船上呢?
“船?”主人笑着摇摇头:“贵客请细看,您所在之处哪里是船?分明是我啊!”
话音落地,冰雪堆砌的房间即刻化为一座血窟,船廊里雾气退却,转做了白森森的骨洞,船顶高帆招展,尽是啷当的鳞皮,富贵逼人的宝船转眼就成了一堆不堪入目的伤筋碎肉,只死气沉沉地随波逐流。
这番骇人景象着实吓住了李珍,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倒,恰巧滚进了巨骸上一条裂谷般的伤口,又顺着伤口跌跌撞撞掉下了大海。李珍浮在海面上,惶恐地望向头顶,只见那条恐怖的船已经恢复成了珠光宝气的模样,正挟着浓雾悠悠离去。他又冷又怕,神志浑噩,不知不觉竟然失去了意识,再度清醒的时候,人便出现在了百姓家的水缸里。
自此之后,李珍开始执迷仙术,他到处访名山、问丹药,却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那位神秘船主的身份,回忆随时间渐渐模糊,最终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经历是否只是一场幻梦。
直到有一天,他和几位文友前往一座海边山涯观赏日出,一行人披星戴月抵达山顶,竟然看见磐岩老松之间修建着一座小小庙宇。李珍携友人拜门而入,却发现此处没有供奉神佛,也没有任何雕像,光秃秃的三间屋子里随地安放着火烛香油,油滑得无处落脚,不知道祭拜着哪路神仙。
放在任何朝代,私下供奉没有录入官府玉牒的神鬼都属于淫祠,李珍官职在身,遇上这样的事更不能放任不管,于是招来看庙人询问详情。
陋庙里只住着一个年纪很大的僧人,老僧拿出粗茶招待几位有缘人,还请他们高抬贵手,言说此处供奉的并非祸害,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老僧说道,这里的渔民从古至今靠海吃海,一向都不富裕,有时甚至会为了多赚几两银钱,甘愿去远海冒险。他们的祖先曾划着一艘木舟追逐鱼群三日三夜,最终进入了一片无人知晓的海域,那里的海水清似明镜,海底珊瑚丛生,珊瑚间的游鱼竟然比木舟还要大,鱼群张口一呼一吸,海面就跟着一起一伏。渔民们为这场丰收而兴奋,舞起鱼叉想要射向一条大鱼,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船却直直向下掉了下去。
海洋像是被打破了瓮底的水缸,满泼海水流干泄尽,顷刻之间干涸见底,失去海水承载的木舟幸运地掉到了一座海底山峰上,这才没有摔得四分五裂。放目望去,那些大鱼、砗磲、模样奇怪的巨章和海蛇都搁浅在了珊瑚丛上,大鱼的尾巴随意一甩,就能击碎一片珊瑚林,而比这些更引人注目的则是船底这座山峰本身。
这座高愈千尺的山峰竟是完全透明的,渔民们趴在舟边从山顶看向山底,甚至能够清晰数出被压在山底的大鱼的鱼鳞。
有人怀疑这是一座冰山,但即便冰也不该有如此剔透的质地,有人伸手摸向山峰,不仅没有感到寒冷,反而像摸到了柔软的肌肤。既然这座山质地柔软,就一定不会坚固,之前它隐没在水中时还能靠浮力维持形状,如今脱离海水便很容易塌方,果然没过多久,山峰开始震动,透明胶质如泥石流般倾泻而下,原本空无一物的山体里意外支出了一根巨树一样的骨架,随后更多骨架跟着暴露出来,很快骨架也因为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纷纷崩断,后半截山峰更是直接崩塌了,原来这座山峰是一只活生生的巨兽!海中巨兽发出痛苦地悲鸣,凄怆的声音几乎使人落泪。
木舟上的渔民都惶恐地不知所措,只有一个最聪明的渔夫意识到海水骤然退却一定是海啸的预兆,果然分秒之间,遮天蔽日的水墙再次奔涌而来,携着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重新吞没了裸露的海底。这位聪明的渔夫死死抱住一根从巨兽身上折断的骨刺,几起几伏之后逃离了海啸,后来他干脆解下腰带把自己捆在了骨头上,闭上眼睛任浪涛推着自己漂流。
几天之后,海浪把这位渔夫冲回到了陆地上,劫后余生的渔民筹钱修筑起这间面朝大海的庙宇,用以供奉那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海中异兽,香火延绵至今,已有三百年矣。
李珍听老僧讲完这个故事,问他何以为证。
老僧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李珍顺着他的手势向上看去,只见他们头顶上方横亘着一根长逾七米的巨大白骨,权作椽木撑起了整间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