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和仆人进了客栈,安顿下来之后,也按捺不住新奇的心情,急切切便打开了二楼客房的楼窗,探着头往大街上张望,也想一睹早已声名显赫的魏国大将军——“司马昭”的风采。
只见那数十个开道的勇士行过之后,大街上满是旌旗招展,袖带飘摇,一辆六乘马车居中而行,前有长官奉引,旁有部将参乘,奉车郎驾车,前拥后簇,卤簿仪仗,浩浩而行,黄罗伞盖下,傲然端坐一人……想来那必是征战有功,杀伐决断,大权独揽的晋公,大将军司马昭了。
公子主仆二人因是从楼上往下看,所以根本就看不清那司马昭的样貌,看到的只有他的气势和威严。
“公子,那六乘马车上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昭大将军吗?嗟,简直比皇帝出行都要气派呢!”
“长兴休得乱讲,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公子满面严肃,用手势示意他的仆人,谨防隔墙有耳。
“哦!……”仆人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公子,我们去楼下如何?不然,根本就看不到那大将军的样子,只看到像是穿着黄袍,可真威风啊!”
“要去你一个人去吧,我想独自静静……”公子淡然地说道,目光却一直也未曾离开那大街上清跸传道、威武的车队。
“那我可下楼了?公子,不过公子你千万要在屋里好生歇着,长兴我的差事,就是看顾好公子,临出门时,夫人叮嘱了我好长一阵子呢,若是我自己跑去看热闹,公子有个差错闪失的,回府后,老爷还不打断我的腿。”
“你只管去,我依你所言就是了,你的话可真是多。”公子白了他这多嘴又善意的仆人一眼,无奈地淡笑着答道。
仆人长兴听到公子允诺了,便兴奋地顾自一溜烟儿似地下了楼,屋里只剩下这美公子一人,久久地站在楼窗处,俯瞰着满街的尊荣,心底也禁不住渐起微澜,“男儿处世,当如是乎?……”
一句自问,一阵沉吟之后,见街上司马昭的大队人马已渐行渐远,公子便关了窗,从包裹里取出一本随身带的《春秋》,回身跪坐到北墙边桌旁的一方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胸中却是情难自禁,抑不住阵阵波涛涌动,涌起的,是一个胸怀抱负的少年书生,对自己他日一逞报国济世之志,春风得意无尚荣耀的设想。涌起的,还有他对于将来能够迎娶心上人,花烛高烧、抱得美人归的美满姻缘的神往。
公子手捧《春秋》浮想联翩、思绪飞扬,沉思闷坐了有一会儿后,忽闻外面轻轻叩门之声,心里以为是仆人长兴回返,便赶忙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开处,才见原来是客栈的小二,正自双手端着放有两小碗茶水的托盘,一脸客气地站在了门外,“公子,搅扰您了,您口渴了吧?我来给您送茶水,您马车上的菜和果子,我们都收拾好了,是否给您送过来?”那小二见到给他开门的公子,竟是如此的超凡脱俗,美俊异常,不觉眼前放亮,一边搭着话,一边忍不住好好地看了又看,瞅了又瞅。
“那些本不是我的,乃是别人放上去的,就送与客栈吧!”
“那真是多谢公子您了。”
“小二哥还有其他事吗?”见那小二犹豫着不肯走,公子又开口问道。
“没有了,公子,”小二咋着舌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公子您一定就是他们所说的,方才在街上的那位俊公子吧,您可真是这世间少有的美男哪!”
“小二哥过奖了。”公子似乎自小就早已听惯了这样的溢美之词,以致于听闻到小二如此的夸赞,在他的面上呈现出来的,除了几许羞涩,竟并无多少喜悦,抑或是在他的心里,他神仪明秀的仙雅风姿,可能已成为他在众人面前的一种负担而非福分,故而他只是极平淡不过的应承一声,便把门虚掩。
小二走后,公子又推开窗往街上望了望,见宽阔又热闹的铜驼大街已渐渐地恢复如常,婀娜的柳枝在楼窗外随风拂动、摇曳生姿。远处的巷子里似有炊烟袅袅升起。路边、巷口,朵朵桃花飘香,点点杏子泛黄……如此怡然、恬静的景致,不禁勾起了公子心中诗人的情怀,如有纸笔在侧,他真想题赋一篇吟咏这难得的太平。
就这样沉吟浮想了许久以后,看看时光已接近晌午了,公子才猛然惦记起他的仆人长兴,出去已有大半个时辰了,不知为何还不见归来。
公子显然是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他手拿着《春秋》时而落座、时而站起,在屋子里不停地踱着……大概又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长兴才总算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蹬、蹬、蹬”地跑上楼来。
“长兴,你可算是回来了,以后再不许你出去疯跑,你都看到什么景物了,还不快快与我说说。”公子起身开门后,故带狠意地白了他的仆人一眼,似气非气地说道。
“好吧,公子,等我先喝口茶,解解渴,马上就说给公子听。”长兴用袍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微黑的面上笼着几许神秘,进得屋来,紧跟在公子身后,一屁股就跪坐到了公子对面的桌旁垫上,煞有其事地说道,“公子,我出去之后就一直在道边远处,悄悄地跟着那司马昭大将军的仪仗走,一直跟到北边的皇城外面才回来,而且,我还在皇城那叫什么门外面,看到你讲的那对铜驼着,哦,好高好大耶!而且,不光只有铜驼,在它后面还排放着铜马、铜龙、铜龟……再后面的我就叫不出名儿了,真是气派!”
“那叫阊阖门,不识字的话,我来告知你。”公子此时也早已在桌旁落座,听得长兴因读不出“阊阖”两字便用“什么”来代替时,也着实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便戏笑着打断了他的仆人,补充说道。
“哦,原来那两个字叫‘阊阖’,唉,只可惜它识得我,我却不识得它,嘿嘿嘿……”长兴傻笑着答道,“公子,这铜驼大街可真是好哇,只可惜以前老爷在这里当官时,很少让公子出门,我们从来都没到这条大街上来耍过,如今老爷不在,长兴一定要陪着公子好好游逛游逛这洛阳城。哎,公子,我还是先跟你说说那司马昭有多威风吧,那阵势,那神态,简直胜过当今皇上,别看他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可是那双目扫人一眼,都能让人浑身打哆嗦,而且我还远远地看到,我们的魏主皇帝带领文武大臣在皇城门外迎接时,那大将军都没从车上下来给皇帝施礼,直接就大摇大摆地进了皇城……街上好多百姓都在私底下议论说,他可能要篡位……”
公子听到此处,吓得赶忙用手捂住了长兴那无遮拦的嘴巴,小声说道,“长兴,以后说话千万小心,否则,我们不知何日就会因你的信口开河而小命不保!”
“哦,……”长兴一双伶俐的眼睛,马上就往门和窗的方向望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长兴,你跑了这许多路去看新鲜事,就不累吗?”公子边信手翻着《春秋》,边半含讥笑地打趣着他的仆人。
“累倒是不累,公子,难道你忘了,我可是有功夫在身的,否则,老爷和夫人如何肯放心,只让我长兴一人陪着公子你到洛阳游玩儿呢。”长兴说完,见公子没答话理会他,便又接着傻笑着说道,“嘿嘿嘿,公子,我这腿虽然不累,可这肚子却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哎,公子,我回来时看到大街对面有一家酒肆客人颇多,不如我们先到那儿去把肚子喂饱,等吃罢了饭,我用马车拉着公子,一直把这条铜驼大街走完,直到皇城边儿上,之后再陪公子去游白马寺,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那白马寺本是皇家的寺庙,也不知肯不肯让普通百姓进到里面游赏,不过,看在你还算懂事的份儿上,就先陪你去把肚子喂饱吧。”公子笑着说完,主仆二人即锁门下楼。不过这回,鬼机灵的长兴可没敢让他家公子再露“庐山真面目”,而是请公子稍等片刻,他自己则转身飞跑出去,只一会儿功夫便拿了一个白纱的纱笠回来,戴在了公子的头上,并一个劲儿地逗着他的公子说,长兴日后一定会牢牢记住,陪着公子出门,这纱笠可千万不能忘戴,千万不能让公子的面容被女人看到,否则可真就是“大难临头”了。
长兴嬉笑着叨念完,便头前引路,二人穿过大街,很快就到了他说的那家酒肆门前,但见门口牌匾上硕大的“洛水湾”三字醒目耀眼。
店小二见有客人前来,赶忙上前招呼着,公子因见一楼已然客满,便要了楼上的雅间,小二头前引路,主仆两个很快便在桌旁落座。那小二端茶倒水,满面堆笑,只是,总会时不时地抬眼望望里手窗边端坐的那位白衣挺拔的公子,疑惑他为何前来吃饭还要遮着面。长兴见他两人的汤、菜都已齐全,便告知小二若无召唤则不必再来,小二应了一声便下楼去了,公子会意这才摘了纱笠吃饭。
主仆二人吃罢饭后,长兴又帮公子把纱笠戴好,方才下楼。长兴取钱付账之时,公子就面朝向大街,站在“洛水湾”的门口处等候。
“你这醉酒的无赖,白白吃了俺店里的酒菜,却拿不出钱来,今日,你若付不出酒钱,就休想从这里走脱,若不然,就随我等见官去,……”不知从何时起,酒肆一楼的角落处,骤然传来阵阵责难咒骂之声,抬眼望去,原来是店里的小二正在斥责一位前来吃饭,却无钱两付账的客人。
令公子感到奇怪的是,那客人似乎对小二的谩骂根本就是充耳不闻,依旧顾自抱着酒坛晃晃悠悠,边走边饮,嘴里嘟嘟囔囔好像还念念有词,一楼其他那些客人见此人身形矮小,衣衫破烂,相貌极其丑陋,便以为不过是一个醉酒疯癫之人,于是也没人过来相劝,只一味地在旁看乐子。
唯有这公子,当他仔细端详,认出此人后竟然一阵大喜过望,只见他摘了纱笠,三步两步便跨到那人跟前,扶住后,深施一礼,“前辈何故在此?可还识得琅琊(今山东临沂境内)潘岳?”
此时那小二也追了过来,当他正要张口再次辱骂拉扯那人,并要那人付账之时,这位自称潘岳的俊公子,招手便让仆人长兴代付了酒资,之后并不与那小二答话,只是恭恭敬敬的和长兴一起,把这位早就已然酩酊大醉,根本就辨认不清他到底是谁的醉酒之人,扶回了他二人租住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