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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倾心,一眼万年,不期的相遇,青涩的表白,短短的三日,长长的半载,一片醉美的相思,深扎于潘岳的心底,甜甜眷眷地日夜陪伴着他:赏月华如画,沐春风如诗……可是如今,如今他与墨菡小姐那深情款款的一幕,仿佛就还只是那一曲昨日的琴梦在耳,那一晚仲夏的清凉盈心,仿佛就还流连在他的眼前,然而,无比残酷的现世,却把这一切都已毁了个面目全非!天塌地陷,家破人亡……只恐伊人从此随风花落,前缘难再续,好梦再难圆。
“这是怎样的世道!顷刻间就能将人从天堂打入地狱,弹指间就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扼杀!”潘岳只觉胸中像堵着一团火,愤愤地真想高声去呐喊,“老天太不公!”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潘岳、刘伶及仆人长兴早早地就收拾停当,三人乘上马车,急急地直奔东市。
天空似乎也能读懂人世,一直都是阴阴沉沉。街上的一切,在潘岳的眼中都莫名地蒙上了一层萧杀肃穆之气。
三人赶到东市时,正好看到有两辆囚车在一队军马武士的押送下,缓缓地、森然而又警觉地在大街上行驶着,街上的人们见到这眼前的阵势,这腥风血雨的一切,有的惊恐,有的唏嘘,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摇头叹息……身处乱世急流中的平民百姓,眼神中的那种麻木和无可奈何,只会让人看到绝望,深深的、无以言表的绝望!
潘岳三人的马车就这样无奈地、忧愤难忍地跟随在那支军马队伍的外围后面,一直跟到了刑场……自看到囚车之后的这一路,刘伶的哭声、刘伶口中“嵇中散、兄长”的呼喊声,以及潘岳脸上泉涌般不断滚滚而出的泪水,似乎就一直也没有中断过!到达刑场后,他们看到嵇康和吕安两人,被双双带下了囚车,被绑缚于大桩之上,只待午时三刻的到来……嵇康一身白色囚服,发髻凌乱,凄苦惨淡之景状,令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看来都会心痛不已!然而嵇康本人那略显沧桑、英俊朗然的面上,却让人看不到一丝的痛苦,他的神情显得异常的从容,头始终都是倔强地高昂着……
潘岳和刘伶下了马车,分开围拢着的人群就要跑上前去,却被武士执长枪拦住。如此一来,潘岳压抑了许久的愤懑,终于都化作了他的激情呐喊,“无辜枉杀大贤,天理不公。文人不服,百姓不服,天下不服!”
旁边的刘伶和长兴也紧跟着潘岳,振臂高呼起来。
高台上的监斩官听到人群中喊声不断,骚动不止,忙令武士过来驱赶。潘岳三人执拗着,一步也不肯后退……就在这时,这时候的潘岳、刘伶及长兴的身旁、身后,忽然如潮水般,竟涌来了足有三千多人之众的太学的学生,他们也异口同声地加入到了潘岳三人请愿的力量,山海般的呐喊声,振聋发聩,“无辜枉杀大贤,天理不公!”“文人不服,学子们不服!”“百姓不服,天下不服!”“释放嵇中散!”“嵇中散无罪!”
这样的场景,史无前例!这样的场景,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更不可能预料过的。武士们见此情状,也只能干瞪着双眼,步步后退,手中的长枪,也失去了它们本该拥有的作用。
监斩官见事态不妙,忙命人快马加鞭去晋王宫请示司马昭。
原来,司马昭自基本平定蜀中回朝以来,朝中文武大臣各个争相表奏魏主皇帝曹奂,为司马昭讴功颂德。事实上,皇帝曹奂早已成为傀儡,朝中一切军政要务,皆由司马昭自作主张、自行决断。大臣们既然提了出来,曹奂又焉敢不从,于是便颁布旨意,加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追封他的父亲司马懿为宣王,哥哥司马师为景王,并立司马昭长子司马炎为世子。司马昭表面上虽也曾假意虚情的几辞几让,但最终,自然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报信人跑进晋王宫时,司马昭正在宫中内廷与心腹贾充等几位大臣,一起密谋议事。所议者,还是有关前方与蜀国未竟的战事问题。所忧者,不过邓艾与钟会二人的忠心问题(邓艾负责治理魏国西方,与蜀国大将姜维多次对峙,率兵偷渡阴平,攻灭蜀汉。钟会曾平诸葛诞叛乱,并与邓艾分兵灭蜀)。当他闻报,刑场上居然有数千太学学子前来为嵇康请愿、喊冤,请求释放嵇康,并要求让嵇康去至太学做他们的老师时,脸色骤变。他没想到,携甲千万、挥刀上阵的沙场将帅,需要他担心提防。而似嵇康这般并无武力和兵权加持的一介“穷儒”,也要惹他费尽心思,居然真的会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权衡良久,司马昭更觉“嵇康不可留”。所以依然坚持对嵇康执行斩刑,不过他下令应允,临刑前满足嵇康提出的任何要求,也允许少数人到近前探望他。
时辰眼看就要临近午时三刻,刑场上包括潘岳三人在内的请愿呼声,持续高涨。
监斩官得到司马昭的口谕后,心里有了主张,他慢步走下高台,来到嵇康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嵇中散,晋王有令,你最后还有何心愿,本官一定为你达成!”
此时的嵇康其实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听闻此言,他微睁双目,鄙夷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这个瘦瘦的、满脸奴相的监斩官,“为人在世,似尔等一样,与人为奴,气不敢出,生又有何意?我嵇康活就要活个痛快,死也要死得其所,今日有数千学子为我送行,我嵇康壮乎哉?哈、哈、哈……”说完仰面狂笑不止。
“嵇康,你真是岂有此理,太狂妄了,你难道不知正是你的狂妄,断送了你的性命!”监斩官恼羞成怒,愤愤地斥责了几句后,便返回了他的监斩台。
嵇康不再答话,只是冷冷地抬起头,望望灰蒙蒙的天……而那灰蒙蒙的满天阴霾,不知是否因了嵇康这决然的抬头一望,只俄顷功夫,就慢慢地飘散开去,一朵红云伴着淡淡的日影,乍然间便浮现在他头顶的空中。嵇康笑了,这次,他的笑容显得很宁静,带着片刻的满足……
人群中的刘伶实在按捺不住了,他晃动着瑶琴把武士赶开,疯了一般,飞快地跑到嵇康的近前,哭着喊到,“嵇中散,兄长,我刘伶来看你了,你不是还要弹你的‘广陵散’吗?公穆兄(嵇康的哥哥嵇喜)托我把琴,给你带来了!”
听到是刘伶的声音,嵇康心里一颤,赶忙低头,瞬间,虎目之中就噙满了泪水,“贤弟,……”
潘岳、长兴,还有几个太学的学生,也控制不住激愤的情绪,齐力推开武士,健步跑上了断头台,他们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就开始动手去松解捆缚嵇康的绳索,刀斧手和几个追赶上来的武士,刚要上前拦阻,那旁的监斩官朝他们一挥手,喝令他们退下,示意嵇康可以抚琴一曲。
嵇康坐在台阶上,发髻飘散,神色沉静,轻抚瑶琴,琴声淙淙,亦扬亦挫……在场的刘伶、潘岳等,禁不住热泪滚滚。旁边大桩上的吕安,流着泪大声喊到,“兄长,都是我吕安连累你、害了你呀!”
……午时三刻一到,潘岳转过头去。一代大贤,文坛魁首——嵇康,就这样以三十九岁的盛年华龄饮恨而终,一缕英魂永别浊世,随风飘去……
潘岳永难忘记,嵇康从容就戮前,一丝笑意漾在嘴角,拜托他照顾自己的女儿墨菡,而后又仰望长空,高喊,“绍儿,父再不能顾你,好自珍重!”内中多少不舍,多少留恋……
乍现的红日唤走了世间的“奇人”嵇康,再度空濛昏暗的空中,突然雷声隆隆、狂风骤起,顷刻间就暴雨倾盆,似乎怨怒着要把尘世间的一切肮脏、浊淖及不公,统统冲刷干净!似乎在为嵇康鸣不平!潘岳站在风雨中悲愤地狂笑、怒啸,任泪水伴着雨水肆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