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们接下来的连串詰问,更让“染干敦”的愤怒化作了冰冷的恐惧:
“你有唤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你有遇上了就得吃的道理么?你有请你非给不可的道理么?我和丈夫和儿子跟隨你的丈夫和儿子一起出征,你的儿子已经回来了,丈夫也在逃亡的路途中。那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又在哪儿呢?如果他们能够回来,今天还用得著在这『弈列洛』吗?”
染干敦哑口无言,掩面转身,逃也似的钻回了大帐。
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时,库莫奚的俟斤乙居伐终於带著部分生还的亲信,狼狈地返回了御夷故城。
途中,他也曾试图沿途呼喊、聚集溃散的部眾,但或许是被雨声雷声掩盖,或许是人心已散,回应者寥寥。族兵们只顾埋头赶路,只想儘快回到自家帐篷,脱下湿透冰冷的袍子,烤烤火。
“大家都想快点回家换身乾爽衣裳,我作为俟斤,也该体恤儿郎们的辛苦。”乙居伐只能如此宽慰自己。
一踏入大帐,他便三两下扯下沉重冰冷的盔甲和湿透黏身的袍子,胡乱扔在篝火旁。
篝火被水汽一激,猛地窜起一股呛人的浓烟,將刚坐下的乙居伐呛得连连咳嗽。
接过妻子递来的乾净袍子换上,乙居伐带著余怒问道:“为何不用存著的木炭?偏生烧这半干不湿的柴火?”
染干敦无奈地回答:“妇人们要烧『弈列洛』祭奠战死的丈夫、兄弟和儿子,她们把之前贡献给您的木炭都拿走了。”
“既做了『弈列洛』,为何我进帐至今,你和乌豆伐连一碗马奶酒、一勺乳粥、一块肉乾都没端上来?”
乙居伐不满地追问,低头烤著火。这时他才惊觉,偌大的帐中,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平日侍奉的奴隶、殷勤的妇人,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乙居伐猛地醒悟过来。这是族人在用沉默表达著强烈的不满和抗议!
或许逃亡路上无人响应他的呼喊,並非因为雷雨喧囂,而是他们根本充耳不闻!
多年积威之下,族人选择了最消极却也最彻底的抵抗方式。
“或许……我该出去看看,把帐中的財物拿出来分给那些失去亲人的妇人?”他心中念头急转,但出口的却是:
“夫人,先去给我煮碗肉粥来,我饿得很了。”
是的,乙居伐也饿得很了,刚刚又淋了一路的雨。
关键是他已年届四十,在草原上,这早已不算壮年。
他想,还是先好好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去营地里走动安抚吧。
乙居伐仰躺在地毡上,篝火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夜里的寒气,暖烘烘地催人入眠。
帐外隱隱传来库莫奚妇人们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此刻听在耳中,竟也化作了奇特的催眠曲。
他强撑的眼皮越来越重,甚至没等到妻子端来的肉粥,便沉入了昏沉的睡梦之中。
望著丈夫熟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疲惫不堪的面容,染干敦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少女时代。
她依稀记起,当年隨父亲从安平前往营州的路上,护送他们的士卒曾唱过一首歌谣。
十几年过去,歌词已有些模糊,但那苍凉的调子和其中几句,却深深烙印在心底: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鷂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襠,兜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襠。前头看后头,齐著铁兜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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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弱洛水,即饶乐水。今名西拉木伦河;
平地松林,也叫千里松林、松漠,北起今內蒙古自治区克什克腾旗东北,东至扎鲁特旗以西,南迄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北。地势宽广,松林丛翳,也叫做松漠。
注2:弈列洛,蒙古秘史中记作亦捏鲁(ineru),即“烧饭祭祀”。《三国志·魏志·乌丸传》曰:乌桓“葬则。。。。。。取亡者所乘马衣物生时服饰,皆烧以送之”。《续资治通鑑长编》载:“契丹主即死。。。。。,以盆焚食,谓之烧饭。”
注3:北朝民歌《企喻歌辞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