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知道,那天,家属院里,除了我们家,没有第二家换了新电扇。
妈妈没有再解释什么。
她只是在签收单上,用她那手漂亮的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把那台坏掉的旧吊扇,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用报纸包好,放在了床底下。
那个晚上,舅舅赖在我们家,非要体验一下新电扇。
我们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
落地扇开着最低档的风,安静又柔和地吹着。
舅舅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儿地夸风扇好,说这风吹在身上,感觉都比别人的金贵。
妈妈却没什么胃口。
她只是沉默地吃着白米饭,眼神,时不时地,会飘向那台正在安静运转的、雪白的电风扇。
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朋友,又像是在看一个债主。
夜里,我被客厅里传来的、压抑的说话声吵醒。我悄悄地掀开帘子,看到舅舅和妈妈,正坐在桌边。
“姐,你跟我说句实话,”是舅舅的声音,他大概又喝了点酒,带着几分试探和好奇,“这又是送刀,又是送电扇的……你这到底是走了什么运道?姐夫虽然没了,但咱爸这病,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妈妈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只听到她用一种极其疲惫,又极其冰冷的声音说:“程伟,不该你问的,别问。吃你的饭,住你的,再多说一句,就回乡下去。”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舅舅急了,“姐,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不容易。这无缘无故的,又是送这又是送那的,我怕你……我怕你被人骗了!”
妈妈慢慢地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说:“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只要记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别再给我惹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
舅舅被她那副样子吓住了,不敢再说话。
一个星期后,曾文静终于回到了学校。
她看起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不像以前那么有精神了。
我把这几天老师讲的课,都记在了本子上,下课后,拿给她看。
“谢谢你,何晨。”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那天下午放学,我跟她一起走出校门。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从她家那栋楼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尖利,男人的声音压抑。
虽然听不清在吵什么,但那股暴躁的、充满火药味的气氛,隔着很远都能感觉到。
我看到曾文静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书包的背带。
我小声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
她说完,就匆匆地跑进了楼道,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我站在她家楼下,还能隐约听到楼上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我忽然明白了,她那天没有来找我,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发烧。
原来,她那个看起来那么完美、那么令人羡慕的家,也会有这么大的吵架声。
原来,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也会藏着和我一样的、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
我站在那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看着她家亮起灯光的窗户,心里忽然没有那么自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说不清的难过。
那个秋天,我和曾文静,都长大了不少。我们都学会了,把各自家里的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心里,关得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