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的广播用一种近乎漠然的腔调播报着航班信息,粤语、普通话、英语依次流淌,交织成一片离别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香水以及人潮特有的微咸气息,潮湿,黏腻,一如霍一此刻的心情。
方欣站在安检口前,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明艳却又不舍的笑。她今天穿了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衫,衬得她肌肤愈发温润,眼波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眷恋。
“送到这里就好啦,”方欣的声音放得很软,带着港式普通话特有的、慢悠悠的嗲意,“再进去,你又要被那些长镜头对着拍了。我可不想明天头条是‘霍编神情落寞,疑与方欣情变’。”
她试图用玩笑冲淡离愁。
霍一看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嗯了一声,伸手,极其自然地替方欣将一缕滑落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温热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方欣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像只撒娇的猫。
“我会好快拍完噶,”方欣切换回粤语,语气更添亲昵,“你噝香港,要记得食饭,唔好挂住改剧本就唔记得时间。我每日都要查岗噶。“
“知道。”霍一应着,反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方欣的手保养得极好,柔软细腻,与她略带清冷的外表不同,总是暖洋洋的。“横店那边温差大,早晚记得加衣。我给你带的那个保温杯,里面配了药材,让助理每天记得给你泡水。
“知道啦,霍大小姐,”方欣笑起来,眼尾漾开细细的纹路,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有种成熟的风情,“你而家好似我阿妈哦。“
“嫌我哕嗦?”霍一挑眉,故作不悦,眼底却是一片温存。
“点会啊,”方欣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气息拂过霍一的颈侧,带着她常用的那款玫瑰香水的尾调,“不知几钟意你紧张我。”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四周,趁人不注意,极快地在霍一唇角印下一个轻吻,一触即分,留下一点湿热的、若有似无的触感。
霍一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敲击在胸腔上。她看着方欣微红着脸,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转身走向安检通道,还不住地回头朝她挥手。那抹米白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拐角,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却久久停留在霍一的感官里。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欣的香气和温度,那份柔软的、甜蜜的、近乎宠溺的牵挂,像一层软的、甜蜜的、近乎宠溺的牵挂,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包裹着她。然而,随着那身影的彻底消失,另一种更为幽深、更为躁动的情感,却如同挣脱了缰绳的兽,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
内心的魔鬼被放出了笼。
离别的愁绪尚未完全沉淀,一种近乎罪恶的兴奋感却已开始悄然滋生。方欣的离开,像移开了一块一直压在火山口上的巨石,那被刻意压抑、被理性束缚的、对另一个人的渴望,终于找到了喷薄的缝隙。
她转身离开机场,坐进车里。密闭的空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器,却放大了内心的回响。手机屏幕亮起,是方欣落地后报平安的讯息,附带一个可爱的亲吻表情包。霍一回复了“平安就好,想你”,指尖却有些发冷。
《玄都手札》的剧本,就在这个时候,正式立项了。
项目启动会的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长长的会议桌两旁坐满了人。制片、导演、统筹、美术。。。。。。各方面孔围绕着这个即将诞生的作品。霍一坐在主位偏左的地方,听着制片人介绍前期筹备情况,目光却有些游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动,上面是最终确定的演员名单。李悟李城一角,旁边清晰地印着“林君扬”三个字。这是她和导演、制片几经权衡后的结果。
齐雁声的年纪饰演年轻的令狐喜确实已显勉强,但只要对手演员相差无几,二人经过打光化妆,再加上齐雁声本身浸淫舞台的身段功底,以完全经得住中景以上距离的镜头。
而林君扬,这位同样资历深厚、演技精湛的男演员,以其近乎“无我”的沉浸式表演风格和温和的性情脱颖而出。他是一张安全牌,能完美承载角色的复杂性,却不会注入太多属于演员自身的、强烈的个人特质。
霍一看着那个名字,心里涌起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理智上,她知道这是最专业、最合适的选择。但情感上,一种隐秘的、近乎扭曲的占有欲却在嘶鸣。这场《唐梦》,这场她耗费心血、投射了太多私人情感的幻梦,与其说是林君扬与齐雁声的联袂出演,不如说是她要透过林君扬的躯壳,与那个由齐雁声饰演的、存在于她青春执念中的“令狐喜”,进行一场隔空的精神交媾。
她修改了现代部分的故事线。道术师李城,他追寻前世,破解谜团,与由齐雁声分饰的现代粤剧红伶简洁并肩作战,看似顺理成章。但在霍一笔下,李城面对简洁时,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不耐烦。他追寻的,从来不是简洁这个鲜活存在的个体,而是缠绕在他梦境深处、那个千年前官媒令狐喜遗留的、破碎而执拗的幻影。
故事的结局,李城没有像寻常剧本那样与简洁产生感联结、释然前世,而是在幻境中彻底直面本心一他不爱简洁,从来都不。他只是被那抹千年孤影所蛊惑,最终选择带着这份清醒的绝望,独自消失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霓虹之中,如同被前世吞噬。
这个改动让制片方有些犹豫,觉得过于灰暗和非商业。但霍一的态度异常坚决,这是她不惜代价也要完成的表达。最终,凭借她的权威和《昭夜行》带来的巨大成功,剧本还是按照她的意志定了下来。
第一次剧本围读会,气氛严肃而专注。齐雁声来得稍晚一些,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及耳的短发利落清爽,脸上带着怡到好处的淡妆。她先是礼貌地和导演、制片打了招呼,然后目光转向霍一,微微一笑,点头致意:“霍编剧。“
众人前面,她们颇有默契地装得不熟悉。
“齐老师。”霍一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她闻到了对方身上极淡的、类似于檀香混合着某种木质调香水的味道,与她惯常闻到的方欣身上甜暖的玫瑰香截然不同,更冷冽,也更。。。。令人心神不宁。
围读进行得很顺利。林君扬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将李城的迷茫与执拗诠释得丝丝入扣。轮到齐雁声的part,她一人分饰两角,切换自如。演绎简洁时,声线是明亮而带着些许戏曲韵味的铿锵;切换到令狐喜时,则瞬间变得低沉、审慎,带着一种古雅的迂回和克制。
霍一低着头,目光落在剧本上,耳朵却全力捕捉着那个声音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当齐雁声念出令狐喜的台词,那些她烂熟于心的、出自她笔下的字句,经由那把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吐出时,霍一感到自己的脊椎窜过一阵细微的麻痒。仿佛不是齐雁声在扮演令狐喜,而是她笔下的那个魂灵,借由这个女人的身体和声音,重新活了过来。
她甚至不敢看她,生怕自己的眼神泄露过度。
中间休息时,众人散开喝荼闲聊。齐雁声端着保温杯,走到霍一身边坐下。
“霍编剧呢个结局,写得真系无情,”齐雁声开口,语气是前辈对后辈的亲昵,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居高临下,“简洁同令狐喜,性格反差好大,好有挑战性。“
“齐老师觉得唔好?”霍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但我净系将想写嘅故事写出来啫。“
齐雁声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她忽然想起什么,略带调侃地看向霍一:“结局呢我就冇乜意见,不过,霍编,我睇剧本慨时候都有哟好奇,点解李城对简洁好似成日都唔多耐烦咁?原来我哋做大戏,”她指了指自己,意指角色简洁,“系你眼中真系咁无聊?“
她的语气轻松,带着善意的打趣,仿佛只是同行间寻常的交流。但听在霍一耳中,却如同一声惊雷。她猛地抬头,对上齐雁声含笑的、深邃的眼睛。那眼神似乎能洞穿一切,看透她藏在专业编剧面具下,那些晦暗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霍一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和。。。。。。被看穿的羞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
“唔系。。。。。。霍一的声音有些干涩,“简洁好好,只不过。。。。。”她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属于编剧的专业词汇,“只不过李城嘅心,好早以前就被另一个人、另一种感觉占满,佢睇唔到身边其他。。。。“
齐雁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轻轻敲着保温杯的杯壁:“哦。。。。。即系,心有所属,所以目中无人?”她笑了笑,“呢种设定,都好虐心喔。“